她训完了下人,一回头,见本该去文渊阁的毓成躲在墙垣下,呆愣地看着院子里的人。兰茵将他拽到身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又怎么了?”
毓成低沉着脸色,嗫嚅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吧。吴文瀚都跟我说了,他哭了大半天,可他姐姐就是不跟他说话,跟傻了一样。”
兰茵沉默了一阵儿,对毓成说:“你要多安慰文瀚……”除了这一句,她也不知该对毓成再说些什么。毓成静立了一会儿,陡然握紧拳头,“我要是文瀚,现在就去杀了那没天理的畜生!”
他单薄的小身子气得发抖,兰茵搂住他的肩膀,慢慢地说:“杀人是要偿命的,他是个畜生,自然有王法整治。眼下连月这样不幸,若是文瀚再出什么事,让溧阳姑姑和姑父怎么活?毓成,你长大了,行事之前一定要深思熟虑,不可以冲动。”
毓成看了看她,复又低下了头,恨恨道:“可王法整治不了恶人,我听说……”他涨红了脸,嘴唇嗡动,兰茵奇怪,问他:“你听说什么了?”
他握了握拳,冷声道:“襄王向陛下请求,让萧毓希迎娶连月姐姐!”
兰茵心里咯噔一下,当下觉得荒唐大谬,可仔细思索,这世道对女子贞洁的苛求已至病态,这样的请求,就算心有不甘,溧阳和驸马也有可能不会拒绝。
怀里的毓成依旧愤懑:“可文瀚说姑姑和姑父竟答应了。”
兰茵突然觉出些苍凉伤慨,既是为连月,也是为这普天下的女子。她不由得将毓成搂得更紧,却无法填补内心陡然陷落下的伤处。
岑武的声音破开阴空传进来:“祁侍郎,您来了。”
祁昭大袖镧衫地走进来,见兰茵姐弟都苦着这张脸,不由得问:“这是怎么了?”
两人都未说话,毓成默默地从兰茵怀里挣脱开,对救命恩人略点了点下颌,心里却想着他和萧毓希走得很近,没准儿是一路货色。看了看守在院子里孔武有力的管家岑武还有一众小厮,心想这是在自己家,姐姐行事稳妥,跟吴连月的心智不可相提并论,这才跟他们道过别,满怀心事地往文渊阁去了。
毓成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空荡了下来,祁昭有所感应,问:“是不是在为连月伤心?”
兰茵没说话,只定定地看他。
祁昭太熟悉她这样的表情,抬手撩了撩她鬓前的碎发,陪她傻站着,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兰茵才道:“我听毓成说,襄王和溧阳姑姑有意让萧毓希娶连月”,顿了顿,她又问:“之前不是说好了要把你和连月配成一对吗?”
“出了这样的事,我和连月的婚事早没人提了。不是……”祁昭反应过来,“听你的语气好像很希望我把她娶了?”
祁昭虽然看上去放浪不羁,好像跟萧毓希一般无二,可接触下来兰茵知道他只是外表如此,其实是个很善良、热心肠的人。特别是想起昨夜他向人打听她时那副着急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若是连月嫁的是他,兴许不会太可悲。
但,一有这样的想法,她的心里就涌出些许难以名状的酸涩,再抬头看看祁昭,见他气呼呼地瞪着自己,一双眼眶里好像蓄了头凶兽,恶狠狠的样子。
她一改往日的清冷机敏,呆呆愣愣地摇了摇头,不,她内心里很不希望祁昭娶别人。
她这副傻样子极大地取悦了祁昭,凶兽收起了青面獠牙,又露出温存柔煦的面容,抬头摸了摸兰茵的头,“乖,这就对了,我是你的,不能随便把我往别人怀里推,好歹也得顾念一下我的感受。”
朝霞散去,阳光正盛,撒到祁昭的面上,将那英挺秀拔的五官勾勒得愈加轮廓分明。
兰茵看得有些发呆,痴痴愣愣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连月非得嫁萧毓希?”
祁昭看了看她,蓦然叹了口气:“溧阳姑姑是个精明人,这样的情形,若是不嫁萧毓希,就得把连月送到庵堂里了此残生。委屈是有,可人家自己父母做下的决定,那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
兰茵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祁昭看着她罕见得流露出这种温顺而脆弱的样子,知道这些事触动了她的心事。吴连月出身皇室宗亲,又父母健在,被人欺负了,就因为对方是襄王世子,身份显赫,就得委曲求全嫁给欺辱过自己的人。更遑论自幼失怙,无凭无靠的兰茵自己了……
他见兰茵的手交叠放于襟前,刚一伸出手想握住,就见岑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郡主,宫里来人了,说是要宣旨。”
祁昭一怔,没想到竟这么快。他将手收回来,道:“我去内室躲一躲,岑管家,你快将府中人都召集起来,到前堂跪听圣旨。”
岑武应下,叫了淑音和锦瑟侍奉在兰茵两侧,两个丫鬟为兰茵理了理钗环首饰,迎着她娶了前堂。
内官声音尖细,带着些喜气的笑容,徐徐展开圣旨,慢吟吟念道:“宗女萧氏兰茵,滋尔柔淑,品貌端惬,今朕思馈,特赐婚与刑部侍郎祁昭。”内官念完后,亲自俯身将兰茵虚扶起来,笑道:“祁府那边差不多也接到圣旨了,陛下赐了郡主妆箧二十箱,算是他老人家为您添的嫁妆。”
兰茵回过神来,忙让岑武给内官塞了不菲的红包,连声谢恩。内官暗自捏了捏那红包的分量,将兰茵拉到一旁,避着人低声道:“郡主可知陛下为何这么急着赐婚?”
兰茵懵懂地摇头,那內侍道:“陛下本来属意吴贵女和祁侍郎,可出了这档子事,宗室无光,也觉得怪对不起祁侍郎的,事必要给侍郎再配一门比吴家更显赫的婚事。这是他那一头,至于您这一头,那都是为了借祁家的势力护着您……”
兰茵越发疑惑,听那內侍道:“您可知?当夜襄王世子想掳的人本不是吴家贵女,而是您。因为月黑风高,吴贵女又穿着您的衣裳,这才让那群天杀的认错了人!”
她吃了一惊,半天都不能从惊愕中走出来,看着内官,说不出一句话。
内官好像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躬身道:“陛下是护着您的,不然也不会这么煞费苦心的安排。可到底是宗室里出了个这等悖逆伦常的腌臜事,若是传扬到坊间,那也是皇室无光。所以只能如此安排,到底郡主安然无恙,又得了门好亲事,也算因祸得福。”
兰茵已将事情听明白了,只觉胸前一阵阵地泛着恶心,内官讨好似得朝她做了个揖,领着宣旨的太监告退。
岑武忙张罗着请他们去喝茶,内官推拒道:“陛下还等着咱们复命呢,可不敢耽搁。”岑武便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眼看着上了车辇,才回来。
祈昭刚才在屏风后将事情听了个大概,也只觉气血上涌,怒意凛然。刚从那后面绕出来,就见兰茵目光晶亮地盯着他:“这事不对。谢静怡口口声声她被丫鬟的一碗茶药倒了,一概不知情。她不知情为何当夜要那么不遗余力地夸赞我的衣服好看,才诱得连月非要和我换,若不是这样那些人怎会把连月当成了我?”
祈昭静默了一会儿,坦然对上她近乎质问的眼神,郑重其事地说:“你既然知道了她的手段,那么我便要嘱咐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兰茵依旧目光铮铮,一字一句道:“所以,是谢静怡为了你才去算计连月。”
祈昭平静道:“兰茵,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既然已查出当夜萧毓希的真正目标是你,那么怎会不知谢静怡也牵扯其中?如今,谢家、襄王府都风平浪静,这就说明陛下根本无意处置她。伤天害理也罢,悖逆人伦也罢,这些污名是打算让萧毓希都担下来了。”
兰茵颓然垂下头,缄然不语。
祈昭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牵涉朝局。谢静怡背后是京兆谢氏,是当年开国四世家里仅存的一脉,陛下总会给他们留三分薄面。再者,谢静怡一介女流,若是哭哭啼啼一口咬定是受了萧毓希的胁迫,不得已为之,谁又能拿她怎么样。”
兰茵避世多年,纵然一直留心朝局,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观摩所谓朝局政事的冷酷无情、利益至上。她心头梗着一块石头,无法纾解,从未像这一刻觉出深重的恐惧与无助,她戚戚然地仰头看向祈昭:“若是将来我和毓成也挡了别人的路,是不是也会有人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
祈昭隐有不忍,但上一世的那些云烟缥缈不散,透出绯红血色,紧紧缠绕着他。一时的难过打击总比一直懵懵懂懂,不知险恶得要强。他沉沉地点了点头:“会,而且会比这阴狠百倍。”
兰茵断然道:“我不想让毓成涉险,若他注定没有那个命数,那么让他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去争不去强,就不会有人惦记着他。”
祈昭怔了怔,前世的他曾经对于兰茵的畏畏缩缩很是不屑,觉得她在毓成的事上优柔寡断、踟蹰不前,别说当时他无心帮毓成,就算他有心,胜算也是几乎没有。他也曾暗自在心里嘲笑过兰茵,既然她一心想让毓成认祖归宗,那么就该拿出手段去厮杀,众人置身烽火不保朝夕,唯有她爱惜羽毛躲得远远的,当这皇位会从天上掉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