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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引 完结+番外 (长安小郎君)


  我被这一串动作惊得不轻,甚觉不可思议,抬眼望时,眼中却不禁落下泪来,“父皇……”这一声,唤得极虚。
  “……唉,你啊!”他长叹一声,眉目舒展,缓缓带出几分笑意,“方才在阑干上还一副女英雄的模样,现在倒哭什么?”
  “父皇,玉羊不知你有许多考虑,实在不应该那样顶撞你。”此刻所有歉疚之情泛滥而出,言语浅薄,只有再拜。
  “好了,快起来。”父皇双手将我扶起,却是眉心紧皱,又叹道:“你这孩子一向看着活泼通脱,却不想也有这么重的心思。可见,真如坊间所言,女大不中留啊!”
  我知父皇指的是仲满,便也诚然言道:“玉羊遇见仲满时也才十一岁,还不知道什么是情爱,便就那样喜欢他。我也曾对他说过,喜欢一个人,只有日久情深,不论年龄长幼。所以,不管是大是小,玉羊的心早就付与他了。”我并非有意为自己说情,一席话皆是自然流露,也是到了现在这份上,没有什么话说不得。
  父皇注视着我,似有所思,片刻未曾接话,转又背起双手在殿中踱步,徐徐才道:“早在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就下过一道诏令,外邦使臣人等虽可聘娶汉女,却是不能将她们带回国的。仲满是日本人,将来必然归国,你便嫁与他为妻,就不怕还是要分离吗?”
  父皇一提“太宗”二字,我便猜到了后头的话。这个诏令虽久未有人提及,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还是他跟我说的。”我淡笑着,又不免心生感慨,“以前玉羊不知自己有这般身份,又仗着精通日语,便对他说可以冒充使团成员随他归国。如今身份有阻,他便为我做出了选择。父皇,他那日不也对你说了吗?他应试,就是为了与我拉近身份,也好面见父皇求婚啊!他将归国还乡之事都放下了。”
  父皇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果真有这般胸襟?”
  我笃定地点头,“念故怀乡,人皆有之,所以玉羊也问过他,难道不怕一辈子都不能归国?他却道,从前不知会遇见我,而后事也难以预料,便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父皇,如此君子,竟不可贵?”
  “他……”父皇提了一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神色略有沉顿,复而行至我面前,倒说了一句似是不大相关的话:
  “我已赐予他唐名,以后,你不要唤他仲满了。”
  我忖度着,越发模棱两可,想再探问,却见父皇的脚步踏向了殿外。我只好敛去心绪,拜礼恭送。
  父皇一只脚已跨出门槛,见我拜礼,只又站住回身扶我,目光殷切而又带着几分不合情景的严正,最后道了句:
  “玉羊啊,你要记住,太子仍算是你的兄长。”

  第69章 一番风露晓妆新(一)

  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
  父皇的这句话我当时不甚明白, 之后数日也未曾解惑, 直到禁足期满的这一天我才幡然彻悟。
  这日清早, 晨露未晞,阿翁便携了一道圣旨降临宣芳殿。他不像先前那般随和, 行止态度万分肃重, 更是要我跪承圣意。
  这道旨意不是要册立太子妃, 也并非将我赐婚仲满,而是意料之外, 且凭谁也想不到的“遣黜”敕书。
  遣黜者, 谪绛其位, 放置别居。
  “修成县主独孤氏, 恃宠而骄,不慎其德, 既忤上意, 行违礼法,悯其年少而孤, 从我议亲之典,罢县主位,置于别馆,勿为无恩。”
  依这敕书内容看, 父皇遣黜我的理由, 除了先前禁足时的“恃宠而骄”,却又多了“不慎其德,行违礼法”。可我安安静静地呆在宣芳殿一个月, 何曾再亏德行?
  我就这么突然地失去了“县主”的名位,也在接旨后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了大明宫。来时身无长物,此去亦是孑然一身,长久跟着我的霜黎也被留在了宫中。
  离宫的车驾里,我陷入了一种懵然呆滞的状态。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或以何种言辞描述,除了沉默只能沉默。
  不多时,车驾在我升平坊的家门前停下,随行的内侍只给我留下一句话,他说:这就是娘子今后的居处。
  这“别馆”,原就是我自己家啊……我站在门前久久凝望这熟悉的门庭,却有些不敢再踏进去了。
  不知多久,先听得门内略有声响,紧接着门缝渐宽,以至大门开启,却惊现一个应是不可能出现的人来。
  “满郎?!你怎会在这里?!”
  “玉羊,你早到了,怎么不进来?”他大步踏出门槛执起我手,神情虽则略显忧虑,面色却是极明朗的。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不及尽叙离衷,我只关心这一切都是从何而起。
  他长舒了一口气,眉间微皱,却不言语,只是拉着我,将我一路带到了内院寝房。房中一应陈设如旧,亦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是早有人细致整理过的。
  “玉羊,我们择日成婚好不好?”
  落座后的第一句话,仲满让我更添愕然,但相视许久,神来意往,目成心授,却是令我茅塞顿开。便要张口向仲满确认,他就先郑重地点下了头。其后之言,大抵不出所料。
  父皇表面上是“遣黜”了我,但这“遣黜”之后,我便不再是什么“皇帝养女”,而是重新变回了一个庶人。庶人的婚嫁,则可听凭自愿。父皇没有用直接赐婚的方式来成全我们,而是下了这种看似残酷的敕书,其中也有一番思虑。
  册立我为太子妃虽一直未下明旨,但父皇已经许诺了赵婕妤和太子,而各宫及王族贵戚之间也定有听闻,若贸然改赐婚姻,则便有损天家尊严,亦让赵婕妤母子不好自处。
  父皇所虑深切,亦为我们安排得周全。
  “玉羊,这个给你。”
  半晌,我正深思吟味,心中百感交集,却见仲满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来。我接过展开时,赫然入眼一列如鸦的黑字——授晁衡任太子三师三少詹事府左春坊内官司经局校书制。
  这是仲满的任官制书。
  “日本国远在东隅,遣使来朝,既涉沧波,兼献方物。今有八次遣唐使团留学生阿倍朝臣仲麻吕,朕名晁衡,累代儒雅,门承训义,温恭雅识,词韵含清,可司经局校书,兼佐太子研学。”
  “太子……是太子的……”
  我不是不为仲满高兴,亦觉得这个“校书”之职是对他莫大的激励,但此刻手持制书,却只有浑身颤抖,泣不可仰。
  仲满自是焦急地为我拭泪,又揽我入怀声声劝慰,但就在我以为他并不知悉内情的时候,他却再次点明了一番情由。
  “昨日陛下又召见了我,他亲手将此制书交到了我的手里,也对我说了许多肺腑之言。他让我成为太子殿下的近臣,是要我心怀感恩,尽力辅助太子。陛下是否也对你说了类似的话?”
  “是,父皇要我记得,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我强忍着胸中波澜,却还是掩不住深深愧疚。
  “别怕,玉羊,我们可以做到的,我们不会辜负陛下的一片深恩。”仲满复又将我拥紧了些,贴着我的耳畔说得温柔又坚定。
  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莫大之愁变成了莫大之喜。
  午食之后,我们携手在廊下散步,惠风和畅,心情爽悦,便不觉想起这话,有意打趣他几句。
  “满郎,父皇说已给你赐了唐名,以后就不能叫你仲满了,而你也新任了官职,所以二者合一,我该称你一声,晁校书!”
  “嗯,这倒好啊!”他颔首,却很认真,竟还停步对我拱手一礼,道:“如此,我便也该称你一声,晁夫人!”
  “你!哼!”我见打趣不成,反被他趣着了,一时不服,只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他一阵朗笑,复又绕到我面前,双目生辉,言道:“玉羊,五月初九,好不好?”
  只以为他要说些道歉的话,却不料忽然提出个日子来。可这五月初九不就是……哦,我明白了。
  “三年了,这次你不会再爽约吧?”我抬头望着他的面庞,话中五分是玩笑,五分是真情。
  他不言,面色微有沉顿,良久,也只道了两个字:“不会。”没有海誓山盟,更非溢美言辞,这个答案显得尤为朴实,但,我却更喜欢。因为这两个字,足足有余。
  三年前的五月初九,我向他告白的那日,绝对想不到还要用三年时间才能换来真正的归属。值得吗?显然,我做得对。
  晚间,宵禁鼓声落下之前,霜黎来到了府上。她此时的出现并不令我感到意外,而不过也是父皇的权宜之计罢了。我被遣黜,自该简素离宫,霜黎趁着夜色而来则可避人耳目,两下周全。
  霜黎却并非如我一般孤身而来,她带来了我滞留宫中的书简,还有整整十鍱大木箱,里面装满了衣饰,少数是旧年有的,却有大半都是新制成的。霜黎说,父皇不便赐赏,权且以这些当做我的嫁妆。
  我心中感动,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道不尽,只便让霜黎做主安排,领着几个小婢整理收拾。
  今夜,晁衡留宿,而竟夕相对,彼此却都没有睡意。他又提起婚事,却不再是日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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