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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 [强推] (蔡某人)


  玉绳低转,一点明月窥人,筛下无数银霜。
  百官各自散了,晏清源出了宫门,翻身上马,同李元之一前一后疾驰大道,不多时,一入街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昔年鼎盛的洛阳旧都。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月色亮的清透,可那股热闹劲儿却一如白昼:
  红光光的火炉子旁,胡饼打得正旺,更有胡炮肉香气飘出里把路远,摊子前人头攒动,挤了不少哈喇子直咽的稚童,一双双眼,直勾勾粘在肉上不动了。
  晏清源一路含笑,一路走,路过馄饨摊子时,把手一负,笑道:
  “参军,吃碗馄饨再走。”
  见他颇有兴致,李元之下马,两人走近热气腾腾的一片香雾之中,撩袍一坐,李元之摇头苦笑:
  “世子,方才满案的珍馐佳肴你不用,偏要吃碗馄饨?”
  晏清源已经一取双箸,敲着案面,笑吟吟对卖馄饨的老妪说:“两碗。”
  呼哈的白气一润,晏清源那副眉眼倒更显柔和秀雅,馄饨端上来,他深嗅一把,赞了两句,一面吃,一面慢条斯理跟老妪问起今年秋收,老妪一人两头忙,哪里顾得上跟他闲聊,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回得敷衍。
  李元之见他心情甚佳,似早把酒席上那一幕的不快抛掷到了脑后,于是,也笑呵呵地把热馄饨送下肚,一解荷包,掷出几枚永安五铢,叮叮当转悠地乱响,晏清源“啪”地一声给定住,捏起一枚,对着烛光,凝神看了看,忽的一笑:
  “武定三年,别铸此钱,一晃好几载过去了。”
  这说的是当时货币盗铸弥众,晏清源果断令百炉重铸新钱的旧事,李元之一愣,紧跟着忍不住发一句兴慨,话音刚落,晏清源已经变了脸色,冷笑一声:
  “没有大相国与我,邺城安得今日?高景玉说大相国是国贼,元晖业也自认我不过乱臣贼子,他们不但眼瞎,心也瞎。”
  言辞间的不满,矛头显然是对准了今晚筵席上的那句明目张胆的挖苦,李元之遂劝一句:
  “世子何必跟他计较?”
  晏清源哼哼一声,冷酷道:“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世子,也许眼下,还不是时候。”李元之静默半晌,才说出心中所虑,晏清源蔑然一笑:
  “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是时候,”把铜钱一放,他利落起身,“我主意已定,参军不必瞻前顾后,随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两人刚上了马,不知从哪个巷口忽跑出一群垂髫小儿,嘚嘚骑着竹马,撒欢过来了,又是唱又是跳,撞上李元之的马,李元之笑着一扯缰绳,赶起人来:
  “嗨,小子们,躲远点儿!”
  领头的那个,胆子怪大,冲李元之吐舌头扮个鬼脸,带着他的小卒子们,又一蹦一跳地换个方向唱去了:
  “东城西风,南奴北主,磊磊落落秋果垂,不堪仲子尽折枝……”
  清亮亮的童音,顺着风,飘送到耳朵里来,晏清源本都调转了马头要走,忽静心聆听,眸光动了动,眼中很快露出了玩味的一抹笑,堪堪一顿,欣赏着李元之正也在琢磨着的个表情:
  “参军,你听到了么?”
  李元之心里正愕然得紧,含含糊糊的:“听,是听到了,世子,这几句,大有深意呀?你看,我要不要去查一查,看是从哪放出来的?”
  晏清源目视顽童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不必,唱的不够明白么,这是开始造势了,我就看他还有什么路数!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信什么谶语妄言,”他把倨傲的下巴一扬,“我只信我自己,走!”
  等到东柏堂,也没闲着,一路定下天下大赦的日程,临到了听政殿,朝后一拐,就进到了晏清源住的鸣鹤轩。
  “世子,柏宫式微,我怕他撑不了多久,你看萧器,是不是差不多该送回去了?”李元之接过新送的线报,直截了当提了建议。
  听政殿后头的内宅里,连个丫鬟也无,自从晏清源这次回来,下人都屏得远了,就归菀一个,见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给冲了两碗茶,便避嫌到次间去了。
  晏清源走到水盆前,自己浸了把热手巾,不紧不慢抹了两下,把邺城的这股干冷风尘给擦干净了,目如寒星,却依然挑着三分笑意:
  “我得好好一谢柏宫,没有他,萧梁老儿不能死这么快,建康也不能乱这么透,不错,时候差不多了,王僧辩那头我已经命人给传了话,把萧器送回去,我来扶植他。”
  他笑吟吟把手巾一丢,走到稍间,暖香袭人,见案上一字排开了宣纸、松烟墨、鬃刷等器物,正中央,摆着那件青铜酒樽。归菀全神贯注的,眼睛盯着酒樽,似乎压根没留意他进来。
  晏清源不由莞尔:“做什么呢?”
  归菀抬眸,强压着乱跳不止的心:
  “想做拓片。”
  晏清源把眉头一蹙,若有所思:“拓片?唔,一个人多无趣,等着我,咱们一起弄。”他径自走过去,将装玉玺的匣盒带出,复回明间,放在案头,目视李元之,示意他去解开看。
  这又什么名堂?李元之纳罕,起了身,小心翼翼打开,待定睛,上下左右这么一考据,那双素来沉着的脸上也是又惊又喜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世子,你几时得了传国玉玺?”
  饶是他见过世面,这么一细究,认出了玉玺,也是平生头一遭,翻来覆去的,眼珠子转了几遭仍舍不得挪开。
  晏清源便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李元之暗叹,他倒这么沉得住气,一想方才自己对他下一步欲要禅让之事举棋不定,不免摇头叹息一笑:
  “世子既承天命,属下无话可说。”
  说完,把玉玺送到他眼前,晏清源一伸手,不住爱抚起上头螭龙,两只眼睛里,毫不掩饰那磅礴而出的野心欲望。而触感,仿佛整个天下都在手底鲜活跳动起来了,从江南到塞北,无处不美,他哈哈一笑:
  “师出有名,踏平江东指日可待!”
  他这一声,明显调子高了,听得里头归菀手中又是一颤,慢慢退回榻边,外头喁喁议事的声音还在继续,她不由攥了攥掌心。
  犹自出神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身影一闪,晏清源人已经到了眼前,手一伸,勾起她下颌,目视而笑:
  “我这几日忙,不在府里,你就忙着做拓片?”
  归菀无意识地把脑袋摇了摇:“我能做什么,不过打发时间。”说着,眼睛无意间瞥见他腰间的佩囊,一时惊诧,竟还是自己给做的那只,不伦不类的,像个狗头,颜色都陈旧了。
  弹指间,三载如白驹过隙。
  她心头一跳,稳了稳神,忍不住伸手一抚,半是笑道:
  “世子,你这就要荣登大宝了,还戴这个,不怕文武百官笑话你?”
  晏清源自上而下把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圈,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捏了捏她下颌,一垂眸,去看已经覆出的一张拓片:
  墨色均匀,字如刀刻。
  归菀却把东西一收,轻飘飘的,一张宣纸就从晏清源眼底抽走了,他略觉可惜,抬眼睨她:
  “怎么,多看两眼能少你什么不成?”
  说着,兴致盎然地把纸抢回来,归菀怕弄坏了,“哎呀”一声,只能松手。
  他得意的冲她戏谑一笑,分明在说,就知道她争不过自己势必要松手的意思,归菀只觉他无赖,毫无心思应付,转过身,走到香炉前,揭开盖儿,拿银钗拨了拨快要烧尽的骨炭,重新添了块梅花香饼。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寻常又温馨,归菀做的熟极而流。末了,把熏笼取来,在底下塞个金鸭小香炉,袅袅香气一升,归菀俯身轻嗅,觉得差不多了,才走向床头,想把被衾抱起,晏清源原本心思还在拓片上头,见她忙碌,那噙笑的目光便一直追随不停了。
  “这是干什么?”
  归菀微红着脸,费力把被衾朝熏笼上一摊,眼看险险要掉个角,晏清源一伸手,就给托住了,听她解释:
  “夜里寒,我把被子熏一熏,暖和了不说,香气也浸里边去了。”
  晏清源也把身子一俯,果然,这股香气凛冽,犹似梅开,清幽幽直扑鼻端,他蹙眉笑问道:
  “这什么香?”
  平日里,一干丫头做的粗,晏清源也不甚在意,除却十分钟爱归菀给他熏衣,不知被子也是这样熏出来的,归菀一面仔细铺开被衾,一面道:
  “叫雪中春信,去颍川前,我教秋姊姊做的,正好留冬天用。倒也简单,不过是寻常的桃花、细辛、丁香等物,本该加龙脑香的,北地没有,其实江南也罕见,所以,我让秋姊姊用青桂皮和茉莉花替代了。”
  她娓娓道来,温言软语,一室内,此刻香风细细氤氲如梦,晏清源只觉骨醉如酥,跌入云丛一般轻盈微醺,再去看她,花斜雾下,眉目如画,便看进那双乌黑光亮的眸子里,笑道:
  “好别致的名字,你的确是富贵生活养出来的女郎。”
  归菀默了默,低声道:“我在会稽时,闲来无事,跟姊姊们在一处琢磨合香消遣罢了。”
  晏清源把拓片丢开,走过来,同她一道再翻了翻被衾,暧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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