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半日的话,早发觉归菀不怎么对劲,一双眼,总是出神不定,没个落脚处。蓝泰想了想,没办法像女人那样絮絮叨叨的,又唯恐她情急之下莽撞了,反倒坏事,索性和盘托出:
“陆姑娘,你再忍一忍,到时,自有办法送你走。”
归菀愣了,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没启口,忽发觉不远处忍冬丛后头闪过一道身影,归菀抿了抿唇,似是在随军中锻炼出了格外的警惕。蓝泰到底是武将出身,这份灵敏,也没钝化,顺着她目光一看,松了下表情,宽慰她:
“不要紧,都是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归菀对他顺口说出的这句,疑窦丛生,这时候,被刚过去的阵凉风一吹,冷静不少,从情绪的泥淖中抽离出来,顿悟般看向蓝泰,“蓝大哥,你是不是要做什么?你要杀他?”
不知不觉的,她那句话,尾音就颤了起来。
蓝泰哑口无言,半晌,才拧着眉头对归菀说:“陆姑娘,这是男人的事,你只要知道,到时我们会把你送走就成了,会稽没被殃及,你还能回家乡去。”
归菀抿了抿被风撩乱的发丝,心底惊骇,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看起来已经十分沉默的男人,思索一会儿,她诚恳说道:
“蓝大哥,方才你劝我要好生活着,这会儿,我也想劝劝你,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我虽不清楚你要做什么,但我不想你白白枉送性命。”
蓝泰却忽奇怪地笑了下:
“陆姑娘,你恐怕不知道,最想他死的,倒不见得是外人,你刚才说了,他急着做皇帝,不错,他们朝廷里那些都等着跟他一飞冲天的,已经在开始写劝进表了,到时做做样子,伪帝一禅让,他也就顺理成章成新皇了,晋阳霸府变晏氏王朝,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晏清源已经等不及了。”
听蓝泰忽说的头头是道,竟连写劝进表这样的机密大事都摸得清楚,归菀越发诧异,一脸的惊疑,眼波都凝住了。
这会儿,蓝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问起归菀晏清源近日的作息,归菀脸上一红,却也不隐瞒,大略说给他听了。
“陆姑娘,”蓝泰琢磨了一会,一仰头,眼光在头顶苍穹转了转,对归菀郑重说道:
“晏清源改朝换代,不远了,你要是信得过蓝大哥,就听话,陆将军的衣冠不是找到了吗?你得回去。”
“那你呢?”归菀情急。
蓝泰眼中掠过一丝颓唐,对归菀笑笑:“我啊,自然也要回去,不过,到时陆姑娘你先走,我们稍后就跟上。”
归菀听得满头雾水,一张小脸,分明是想回去的一个表情,蓝泰知道说中了她的心思,不再多说,朝她一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去了。
回到后厨的院子里,几个砍柴的仓头,神情木然,看起来不过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其中一个,忽的在空中把斧头一转一抡,是个极漂亮的招式,“咣”地一声,定在了木桩上,又稳又狠。
显然,功夫极佳。
“行了,蓝将军,太原公这几日就会投递新消息,你别愁眉苦脸的啦!”
说完,油滑一笑,手顺势朝蓝泰肩头一搭,嘻嘻乱笑:“也许,蓝将军到时挣个开国公也不是没可能。”
蓝泰听着,胳臂一扬,把肩头那只手抖了下来,他那个神情,分明很不愿同人这般狎昵,这人倒也识趣,知道他一直不冷不热的,顺势一收,不以为意地转了个身,接着同那几人咣咣劈柴去了。
“将军,属下真担心……”副将田曹走过来,愁眉紧锁,自晏清源出征颍川,晏清河控制邺城一切大小事务,不动声色间,渐渐把原先的厨子都寻出个毛病来,除却主厨薛丰洛几个,一一逐出了东柏堂。可如今,晏清源回来了,一旦留心,早晚要败露的呀!
蓝泰眼一瞟,把他那点不安看明白了,一屁股坐下,拿块石条过来,霍霍磨起刀,刀锋极锐,间或一折太阳光,一道亮光就倏地从人脸上掠过去了。
“你放心,他这个时候忙着要做皇帝,无暇他顾,哪里还能留意到后厨的事,再说,薛丰洛还在,当初赶走的那些人,都是犯了事的,他要问起来,薛丰洛也有话说。”
田曹下意识点点头,不厌其烦的,惴惴复问:“将军,到时我带陆姑娘走,你跟程将军能全身而退吗?”
蘸了把水,指尖一洒一弹,浑浊的黄水蜿蜒淌下来,蓝泰呼哧呼哧继续打磨着斫刀:“到时,他两兄弟必有场恶斗,陆姑娘趁乱肯定能走掉,至于我和程重言,”他手底一滞,头都没抬,“我们也是求仁得仁了。”
这般语焉不详,田曹难安,还想再说话,那边从角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过来一道身影,他看了两眼,话都结巴了:
“将……将军!”
第169章 东柏堂(3)
一扭头,蓝泰斫刀一搁,目光极快地把来人打量个遍,疾步走上前去,神色微敛:“重言,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心头是十分愕然。
光天化日的,程信突然出现在东柏堂,一脸的神色安然,在其余一干人的目光里,无所谓笑道:“我来探探路,反正,我早晚要来的。”
旁人都道他定是得了太原公的许可,才会冷不丁出现,可这么大模大样出入东柏堂的后院,也着实是胆大,一时间,摸不准他是来替太原公传话,还是别有任务,便都把目光定在他身上,等他开口。
程信一眯眼,冲他们微笑一下,甚是和气,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给蓝泰丢个眼神,两人碰了目光,程信看着他手上沾着水渍,四下一看,朝石条走来。
他倒没事人一样,神色自若。这会儿,把蓝泰惊的一头冷汗,十分警觉跟着,见程信捞起斫刀,在石条上打蹭起来,不由发急:
“重言,你怎么回事?”
程信呵呵笑道:“玄伯,你这刀子可还不够快呀!”
蓝泰听得心念百转千回,眼睛不动,盯着程信,一面把白瓷大碗移近,一面压低声音:
“重言,你不是来给我磨刀的吧?”
程信头一偏,趁着伸手去点碗里水的空隙,快速私语了一句,蓝泰心底一动,霎时间,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个念头,面上却不露异样,瞧他一眼,程信大有深意地笑了笑,头一点,把刀还他:
“一头狼,一条蛇,都不是好东西,咱们谁都不信。”
这么说着,慢慢起了身,对那几个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转悠不去的仓头说:“太原公让诸位一定要能沉得住气。”说着,一抱拳,客客气气的。
都是死士,这样的话交待的多余,领头的丢斧,扑打扑打柴堆里沾的碎屑,对他一个来路不明却又好似深受太原公器重的没什么好感,敷衍一笑:
“那是自然。”
程信也自一笑,把四下里一打量,又大模大样从角门那出了东柏堂。
一离人场,那个表情就变得又晦暗又警觉,身形极快一掠,没有回双堂,而是跨马直奔了坊里。
邺城十月的天,一点暖和气尽在晌午头上,晏府门前照例卧着几条懒洋洋的黄犬,躺在墙根下打呼噜,听马蹄声一近,有人来了,只是半睁眼瞧瞧,转头又睡得香甜。好似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跟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倒让人羡慕。
整个大宅,冷冷清清的。
侍卫照例把人一拦,暗道此人生的也太过丑陋了,但一瞧树下拴着的坐骑,倒是不俗,遂把嘴角一撇:“有名刺吗?”
程信微笑道:“没有,你只需告诉小晏将军,张五求见,他自会见我。”
呦呵,好大的口气!侍卫不以为然,但见他这般笃定,迟疑了下,也不敢搪塞,扭头就奔到了内院,见小晏正毫不讲究地躺在茅草堆上愣愣地盯着西天,雪白的脸,被太阳光一打,都瞧不清神色了,只是,那下巴,青白一片,冒出了稀疏的胡渣子,也懒得修管了。
话刚学出口,晏九云蹭的一下从草堆里跳起,一个箭步冲出,来到门口,就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阶下瞧着自己,波澜不惊。那脸上的疤,那高大的身形,不是张五又是谁!
一时间,恼恨、羞愤、惊愕的情绪交杂着劈头盖脸打过来,晏九云恨不能立刻揪住他问一问当日的颍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往昔明媚如今颓废的一张脸上,顿了顿,不过压下怒火,哼出声冷笑:
“哦,原来是旧相识。”
说着,放人进来。
刚离了侍卫的眼,程信便觉耳边风声大振,他一个错避,躲掉了晏九云虎虎有生气的这一掌,很快,第二掌紧跟而来,程信不想跟他交手,连退几步,跌进了草堆。
这下,再逃不开,两人闷哼着扭打作一团。论武力,程信本胜他一筹,无奈小晏豁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就是不肯放手,他再不反击,就要被卡在喉咙间的手掐死了。
膝头一顶,撞在晏九云肚子上,疼的他一皱眉,手底就泄了几分劲儿,程信趁势起开,断喝道:
“小晏将军,我为阿媛而来!”
那已经扬起的拳头,滞在半空,程信见晏九云的脸上顿时化作了个不设防的痛苦表情,拳头颓然一松,一只手,攥起的血色,又散成绝望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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