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他,不是在这里。”
众人愕然,一脸的无措,彼此交换了个目光,晏清源身形一动:
“刘响,你让蔚景先留驻玉壁城,把那些死活不降的,尤其军官,全都坑杀在这高台前,再有,看好降将,以防哗变,把王叔武单遣几人先给我送回晋阳。”
这时,胳臂的锐痛似乎才明显了,他轻轻透口气:“让斛律将军他们到平龙镇埋葬将士们的地方来,我在那里等他们。”
刘响心头猛地一热,答了个“是”,一掉马头,绝尘奔城而去了。
玉壁城一战,可谓速战速决,晏清源以少胜多,带着诸将漂亮地打了个翻身仗。城外正在清扫战场,城内大火已被扑灭,烧的一片断壁残垣,烟尘呛人,魏军把没疯的马,稀稀落落赶回马厩,又收拾了武库,来日方长,这些都是他们的了!
守卫河东门户,展望关西的玉壁城真的是他们的了!
百姓果受惊吓,一个个唬得闭户不出,街上死寂,刘响白日见的猫狗都不出来了,喊杀声早都隐去,空气中却也只剩干冷混着的一团血腥。
见到斛律金,把晏清源的意思一传达,诸将各自领命,从玉璧城出时,特意往高台那一投望,恍若隔世,魏军还在杀人,这样的抉择,对于常年征战的将军们,似乎瞧的习惯,对王叔武的处置,也成了个疑问,亘在心头。
赶到平龙镇郊外,那个万人冢一入眼,将军们头晕目眩,几场大雪,几场晴,土色还是新鲜的,这也不过是几月前的事。不远处,是片河滩,在日头下也没融化,只有几竿子芦花兀自在风里抖着。
这一带,萧瑟凄凉极了。
就是这里埋骨七万呀!将军们眼里又泛上了泪花子,那一曲《敕勒歌》还盘旋在心头不散,眼前的大雪纷飞,也照旧不散。
晏清源就立在冢前,身后是一干扈从。
将军们持剑橐橐而来,一双双马靴上,尽是泥土血渍,晏清源一回首,示意人把酒奉上,众人便以他为首,围着大冢酾洒一圈,拿铁锹新添几脚土,最后才肃然拜了两番。
“世子,可告慰亡灵了。”斛律金迎风目视着他,“等回去,大相国也可安心了。”
晏清源先是不语,继而微微笑了:“不错,玉壁既下,大相国是可安心。”
余将也是欣慰不已,把那股子悲痛伤怀撇去,问晏清源道:
“玉壁的具体布置,还得请世子再拿主意,不知道世子打算几时赶回晋阳?”
晏清源把身子一俯,抓起撮沙土,由着它慢慢自指缝随风流泄,那双眼睛盯着日头,犹自出神,他的脸上,并没有大胜后的寻常喜悦,只是很突兀地告诉诸将:
“兵源要从汉人里补充了。”
众人虽错愕,但也深知玉壁一战,实在折损巨大,纵使今日夺下玉壁,损失的,却是再不能回来了,晋阳必须及时补充兵源。
“你们且先回玉壁城,我随后就到,布置事毕,即刻回晋阳!”晏清源把人安排走,自己同扈从把周边枯干的长草拔去,堆了圈石子,以作记号,心里默默道一句:
大相国已同尔等相会,想必尔等也不再孤单。
他一抬头,瞳孔深处折射出道锋利的光芒,转身上马,一发力,胳臂沁出血来,也顾不上半分,仍朝玉壁城策马去了。
大相国府里,王叔武被五花大绑地甫一压到,留守的众人皆惊,李元之同穆氏先是大喜,彼此在对方的目光里,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继而热泪盈眶,只等晏清源回来。
喜讯顿时传遍晋阳宫。
碧秀是提裙飞跑进来的,对着还在写字的归菀说道:
“陆姑娘大喜!世子爷破了玉壁城!”
归菀顿悟,被这个消息震的头皮发麻,手底笔几乎攥不住,勉强露个笑意:“是么?世子回来了?”
“世子爷没回来,先把玉璧的守城大将给压回来了,就等着领到大相国跟前……”碧秀话没完,把个嘴一撇,“府里定要摆庆功宴的,不知大相国能撑着出席与否。”
说着不提此节,一双眼睛里尽剩对晏清源的仰慕与崇拜了:“世子爷这个人,真是天下第一勇将,大相国两个月打不来的玉壁城,世子爷朝夕破了,啧啧,”碧秀眼珠子朝归菀身上一转,笑嘻嘻的,满是艳羡。
“陆姑娘真是好福气,能跟着世子爷,我看世子爷待陆姑娘也是极有心。”
归菀这会脑子清明了,却把案头纸笔一推,很果决说道:“我想去探望探望大相国。”
第98章 破阵子(25)
碧秀实在不敢恭维她这份果决,悄声一拦:“陆姑娘去不成,侍奉大相国的,都是相府里的一等鲜卑丫鬟,而且,除却主母世子参军等人,一般人也不让见。”
“所以,你们都在这府里,也不知道大相国到底如何了?”归菀惊讶道,看碧秀点头,面上变作个不强求的样子,低首了半刻,忽幽幽一叹,“快过节了,不知姊姊怎么样了。”
碧秀一听,一副这有何难的表情,把案上纸笔给她重新拾掇开:“陆姑娘写一封家书不就成了?邮驿不给寻常百姓送信,还能不给世子的人送吗?”
“我不是世子的人。”归菀把脑袋一垂,心底是说不出的烦躁,他要回来了,并没有死外面,他竟然破了玉壁城,这下可好,不知又有多得意了,他既如此能征善战,日后铁蹄过了江,不知多少膏腴之地遭殃,百姓流离……
自然,归菀念头急转直下,江南也有无数他喜欢的美人,在等着他染指。
见她低头不语,碧秀只当她害臊,抿嘴窃笑,便不打扰,等再进来时,归菀把信函装起,拿火漆一封,笑盈盈起身,携她手道:
“我不好意思劳烦邮差,到底不合规矩,还是去街上找过路的商旅捎带就好,不过是姊妹间的寻常琐碎。”
听她说的也有道理,碧秀点头不迭,用罢中饭,日头开始变得灰蒙蒙一片,好天气不觉变了,不知是个什么兆头,归菀穿戴好氅衣,簇锋几要把小脸遮毕,来到门口,侍卫们见过她数次,没多阻拦,轻易就给放出来了。
“瞧,侍卫都认得姑娘了,世子即便不在,也不敢拦的。”
碧秀见侍卫很有眼色,极为满意,把杌子一放,扶归菀上了马车。
从晋阳到邺城,商旅往来,从不间断,头颅昂然前行的骆驼,在九姓胡商的精明引领下,照样可以穿过贺赖实际难以控盘的西域,不远万里,为晋阳驮起个琳琅满目,吞吐万物的世界,于滇的美玉,康国的胡椒,紫髯碧眼的胡人,敲起羯鼓,纵情淋漓,这一切,再由晋阳,传至邺城,在晴好的天气下,也不过就是十多日光景。
世子晏清源打下玉壁城的消息送回晋阳这日,半月前出发的商队,也抵达了邺城。
头戴毡帽的商客,扣响晏府大门时,晃出来个睡意不清的脑袋,把信一接,翻了两遍,看不出名堂,嘀嘀咕咕拿着想给老夫人看,半道就被出来找澡豆子的洗月给截下了:
“手里是谁的书函呀?”
洗月打眼一瞄,瞅见“顾姊姊”三字,一把夺去,丢一句“顾娘子的我去送”,把个腰身一扭,飞奔回碧落轩了。
因晏九云沐休在家,正围着明间火炉子帮媛华剥瓜子,不多时,弄出一小捧,仔细吹了浮皮儿,拿帕子托着,刚起身要送进次间,被洗月打帘透进的冷风,给掀掉了不少。
见晏九源变了脸,洗月赶紧一福身,扬了扬手中信件:
“陆姑娘给顾娘子的书函!”
一句话就把晏九云的火气浇灭,换作了十分的好奇心,一并跟着进来,早听到了明间话音,媛华书一放,略觉惊讶,却多是欢喜,接过来先看一遍,眉头微蹙,把晏九云往外一推:
“喉咙底下烟熏火燎的,劳动将军给我倒盏茶来,润一润嗓子。”
“让洗月去,”晏九云嘻嘻一笑,扭头就对洗月立刻板起脸,“你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
洗月立在几步远的地方,干站着不动,笑等着媛华发话,外头一阵叩门声,家仆来报:
“将军,有人来看你啦!”
如此轻快的一声,也不明说,听出忍笑的腔调,晏九云两眼一放光,拍手叫道:“肯定是那罗延来了!”
自从晏清源去了晋阳,那罗延奔波于府堂两边,给晋阳的来往书函如雪花般频密,晏清源每每回书,则异常简洁,无非“已知”两字,偶提及大相国,也是“日渐好转”语焉不详的,那罗延一颗悬在晋阳的心,始终在半空飘着,落不到实处,眼见进腊月,若在往常,世子爷早吩咐下来给晏府送新年贺礼,怕是在晋阳诸事缠身,再难顾及。
既然世子爷想不到,那罗延自告奋勇,回禀了公主,携几箱子东西往晏府来了。
刚进门,见院子里正雁翅似的,林林总总摆了两边贺礼,一打听,巧了,才知道二公子前脚刚走,只同老夫人寒暄两句,便回府忙事去了,连晏九云也未见。
那罗延搭眼转了两圈,蹭蹭蹭上了台阶,朝碧落轩一进,一眼先瞧见的是一地的瓜子皮,还没来得及清扫,火盆烧的太旺,热烘烘的,晏九云正在斟茶,一扭头,冲他咧开个少年明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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