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五 雨微凉
慕容彻与所有人其实只有一种关系。
那就是君臣关系。
君臣关系, 不仅仅是效忠与被效忠,不仅仅是相信与被相信, 不仅仅是畏惧与被畏惧, 更是在无数次同甘共苦之中,建立无须多言的一种默契。
柳三汴坚信他会赢, 谢熠坚信他会赢, 于是他们两个,始终践行着这段关系。
可是再坚固的关系, 也需要承诺去维系。
我效忠于你,可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你无法给我,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当承诺分崩离析, 那么这段关系,终将无枝可依。
慕容彻最擅长毁诺。
每一次毁诺的代价,他自以为都付得起。
不就是金戈铁马, 不就是祸起萧墙,不就是腥风血雨?又有哪一次, 我真的被打败过?
可是人心是会凉的。这里凉一点,那里凉一点,很快就凉尽了。
言资在做国舅之前, 做过慕容彻的同窗,做过慕容彻的挚友,慕容彻夺嫡他追随,慕容彻削藩他效力, 慕容彻要杀他叔父,他也只能说,法不容情。
哪里是法不容情呢。
分明是这天大地大,大不过你我君臣之情,大不过你我相知之义,大不过昔年式微之时,一同许下太平盛世的决心。
可叹我助你得了天下,你却要将我一脚踢开。
言相在人海之中与陛下遥遥相望,从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决绝。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创业之初的赤子之心,终究输于共享成果的锱铢必较。
言相优雅挥手,如执笔墨,一语挥毫:
“杀。”
慕容彻微微一叹,原来这就是告别了。
南巡随行的朝臣,此时已心下了然,纷纷跪在两路人马之间,形成一道天堑,期望以此止戈。
群臣无声抗议,皆知不宜开口,唯有保和殿大学士郑容友止不住地流泪,因为对决的这二位,都曾是他的学生。
他大骂言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抽抽得没法把气捋顺:“你这个……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言资低头瞥他一眼,觉得老东西太不讲理,正想讽刺恩师几句,又觉得没必要,可任由他这么骂着,又太吵。
最终言相从随侍手中接过一把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的恩师永远闭上了嘴。
群臣只见一片血光,又闻一声惨叫,继而抖如筛糠。
言相从容拭剑,等擦完手,指着风雨不动的慕容彻,想要点醒这些还在梦中的江东父老:
“纵然你们以血为祭,他,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慕容彻当然不会动容,但他的声音穿过熙攘人海而来,直击言资心魂,一如当初共襄大业时那般动人:
“叔樘,今日一战,胜负在你我,何必牵连他人。”
言资答得很长,他依然含笑,道尽数十年的挣扎痴惘:
“当初你怀豪杰之气概摄群雄,我抱君子之大义投壮志……奈何天下渐定,而人心渐远……你恨我,离势逆行叛汝志,我怨你,背信弃义篡吾心……君臣之义,实无以再续。”
言罢,言相终是下令——
将南巡一干朝臣、妃嫔都驱赶至远处。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无须哭哭啼啼的妇人与书生,必得快意恩仇,方为平生志愿。
言资亲自上阵,慕容彻感慨不已:
他取刀舍笔,竟彻底摒弃过去的自己。
可言资终究还是那个儒相。
慕容彻很快看见他伤痕累累,不由笑他东施效颦。那血淋淋的狼狈模样实在太滑稽,慕容彻有些无奈——
这次好像真的笑出了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慕容彻在马车里都快睡着,谢熠才进来禀报:
叛党尽数歼灭。
慕容彻心头一跳,顿觉眩晕,下意识攥紧了手中佛珠,抓着谢熠的手问:
“言资呢?”
谢熠轻描淡写:“死了。”
慕容彻甩开他的手,怒道:“不是叫你留活口?!”
谢熠便只好说实话哄陛下:“没死没死,给您留着呢!”
慕容彻很无语,表示你跟朕都这把年纪了,别把调皮当情趣好吗?
言资满身血污,被五花大绑跪在陛下面前,身后是疮痍满目,不忍卒读。
他低着头,流着血,他折了最心爱的右手,此后都不能挥毫泼墨,可陛下知道,他一点都不痛。
陛下只想知道:你后悔吗?
言资闻言抬头,眼中竟非不屑,而是怜悯:“今日言资反你,来日又将是谁?”
慕容彻“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致:“是谁?”他指了指身边的谢熠:“是你吗?”
谢熠无语面瘫脸。
他又去指另一侧的梅花司总辖官林钧:“还是你?”
林钧瞪眼无辜脸。
言资见状不由冷笑,那一句话直戳慕容彻心窝子——
“是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你活得越长,反的人越多。”
正如当年的先帝一样。
慕容彻脸上的笑意寸寸皲裂。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耽美~~(捂脸!)
好吧 其实是很喜欢男人之间的情义 觉得这东西破碎的时候 也非常非常可惜……
小可爱们晚安~~
☆、番六 雪白头
柳三汴想将自己的见闻编成话本, 最好图文并茂,名字可以叫……
大梁奸臣狗带群像。
公孙扬严重不同意这个名字——
诚然慕容彻克死了不少奸臣, 但也还是有忠臣的嘛, 譬如他。
柳三汴觉得有道理,可又想不出别的名字, 遂求助于公孙扬。公孙扬大笔一挥, 直接划掉了“奸臣”二字,改为“创业”。
大梁创业狗带群像。
柳三汴默念三遍, 觉得这名字高大上了不少。
公孙扬并不接受这么肤浅的夸赞,他摇着一根手指, 斜着小眼睛解释:
“所创业者, 乃无常之业。今日推翻的是前人基业, 今日创下的,必将被后人重写。”
柳三汴顺嘴接下去:“长江后浪推前浪。”
公孙扬白她一眼,有些气急败坏地表示:我这次演讲的主题是无常, 无常好吗?不是你们这些俗人嚼烂了的“前浪后浪”!
柳三汴便只能按照他的剧本说台词,好引出他超凡脱俗的人生理想:
“既知无常, 何必执着?”
公孙扬这次竟然没有长篇大论,他非常坦诚——
“不甘心呐。”
因为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为此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自以为志存高远,胸怀大义,其实只是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所有创业者都是赌徒, 赌的是无常,最终也死于无常。
所谓的大梁创业狗带群像,其实不过是——
大梁赌徒狗带群像。
名单上新鲜出炉的言资不会是最后一个赌徒,他的后人们,也未必会像他一样都赌输。
一个言资倒下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言资站起来。
言资倒下前,还不甘寂寞地作了一回死。慕容彻气得从马车上疾步走下,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雷霆之怒,帝王之威,言资匍匐在地,身心俱疲,辨不清这滋味。
慕容彻再问他,你悔不悔?
言资咬牙,臣不悔。
慕容彻命人给他松绑,凑近了送他一巴掌,一字一顿地再问,你悔不悔?
言资以左手拭血,低笑如咒:“臣没资格悔。太多人比臣更该悔了……”
言资瞪大一双眼,里头映着枯木荒野,绝望无边。
慕容彻不由闭眼,听见言资放声大笑,他数遍陛下身边死去的臣子,最后说到言纲。
“臣叔父言纲,自始至终都做了一颗棋子,可笑他感恩戴德,至死内疚!”
“您说,他九泉之下该不该悔?”
听至此处慕容彻终于睁眼,蹙眉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言资轻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封血染书信,信封之上,写着言纲绝笔。
慕容彻接过信时难免摇头:
“言纲与朕早有约定,内情唯朕与他二人知晓,此信定系伪造。”
慕容彻打开那信,只觉粉尘铺面,意识有一瞬模糊,待反应过来时,言资已将他挟持——
言资的右手竟然完好无损。他在信上撒了迷香,以一人之力制住慕容彻,竟然还保留了一块刀片,此刻就横亘在陛下脖间。
谢熠当时离得最近,仍施救不及,一剑刺去只割破了言资的衣角。
言资真的不再是那个文弱书生。
慕容彻掐破掌心,此刻尚留三分清醒,命令禁卫军和梅花司后退五步,莫要再激怒言资。
谢熠不肯退:“言相,须知顽抗无用!”
言资当然知道无用。无论他是否弑君,言氏都会被灭门。
言相箍紧陛下,刀片瞬间染血。他不为任何语言所动,像个风姿绰约的疯子。
“悲莫悲兮伤别离,乐莫乐兮两心知……”
慕容彻微微闭眼,嘴角终于含苦,流露几分真心:
“叔樘,朕不能放你,慕容彻可以。”
言资闻言回头,恍惚看见那人脸上晶莹的东西,不由怔怔了许久。
慕容彻趁这愣神,一把折断言资的手腕,他听见刀片哐当一声掉落,却不察身后箭鸣嗖嗖,脑中空白刹那,凉意瞬间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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