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熠说冒牌货急着回京,估计是想尽早下旨传位齐王。
慕容彻躺着听他回话,听完突然冷笑一声:
“子明啊,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哇。”
谢熠宽慰他:“先帝在时,也曾遇困境如斯。”
慕容彻叫谢熠坐下,状似无意地提起一句,三年前太上皇仙去时,特意唤来谢熠交代了什么。
谢熠知道他的疑心渐消,便顺着他答:
“太上皇嘱咐微臣,此生须与陛下共进退。”
慕容彻调侃似的睨他一眼:“太上皇没说,让谢章尚主?”
谢章是谢熠的独子,今岁二十有四,太上皇有意将陛下的七公主许配给他,奈何谢熠死活不肯。
慕容彻在这点上与他君臣用心,知道他这是有心理阴影,再不愿与皇室攀关系了。
慕容彻忽而想起柳三汴说过,谢熠与薛骋若成怨偶,大抵只因他骨子里自卑。
陛下想到薛骋,终究有些愧疚,不由去拍谢熠的肩,说你这些年未曾续弦,都在想什么呢。
谢熠拍拍自己的胸口,笑得坦诚:“臣所有者,唯一颗心,放不下太多人。”
慕容彻敏锐地捕捉到这话的漏洞——
太多人……看来不止一个啊。
慕容彻有一个多年来的猜测,预感今日能得到谢熠的证实。
慕容彻凑近他些,瞄了四下几眼,以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姿势,表示我想跟你说说兄弟间的私房话。
谢熠觉得这时的陛下简直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陛下返老还童,只想知道他们这表兄弟俩,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同一个姑娘。
谢熠微微抬眼,看见那人满目促狭,不见一丝猜疑。他心头疑惑,又见那人鬓边白发,不知怎地竟觉悲凉。
谢熠吸了吸鼻子,复又垂目。他握紧双拳,犹豫半晌终是答道——
“臣……竟不自知。”
陛下伸长脖子等了半天,不想等来他这么一句没志气的话,不由指着他哈哈大笑,边笑边拍大腿,差点笑出眼泪。
谢熠涨红了脸,气得背过身去,顾不上取悦君上,忙着遮羞忍辱。
陛下好不容易笑完了,谢熠才跟个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地转过身来,却始终不敢再看陛下。
慕容彻见他真是抬不起头了,这才想起得给他找回点脸面:
“这没什么丢人的嘛。我就说当年你怎么总吃瘪,原来……原来竟是……”
说至此处慕容彻突然卡壳,谢熠以为他又想笑,这回总算有勇气瞪他一眼,不想瞧见他满目苍凉。
谢熠暗叹,何必云淡风轻样?
谢熠也想拍慕容彻的肩,可知道不妥,只能真的把那口气叹了出来。
慕容彻这才又笑了,这回却满是自嘲。
他看住谢熠,微微摇头,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你不自知,朕不自知,她不自知,你说咱们三个,怎么就不能永世不自知呢?!”
谢熠也摇头,万分无奈:“陛下您还不知道她嘛。”
“她哪能不自知呢?”谢熠的神情终于带上一丝嘲讽:“她最喜欢装糊涂。”
慕容彻无语望天,觉得脖子很酸,酸到了骨头里,酸到了心尖上,酸到了梦境深处。
可是再酸,却是不能流露的。
于是他接着看云,看它们一片片飘走。
慕容彻握拳又松开,眨着酸涩的眼,感到无比挫败:“抓……抓不住。”
这时他突然恼怒,一脚踹翻竹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沦为他的发泄。
谢熠跟着他一起摔。
好像那个人的所有影子,都会被这样摔得粉碎,不再足以成为一个完整的梦魇。
最终二人气喘吁吁,瘫坐在地,垂着两双红眼,难道一言。
过了很久慕容彻站起来,谢熠跪下来,接着汇报言氏。哪怕戏服沾染尘土,他们依旧从容扮演君臣,无言默契。
好像中间那段,从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自觉很有耽美的天赋!(捂脸~)
跟不离不弃的小可爱们说晚安!~~
☆、番四 霜满路
谢熠记得柳三汴说过——
从此以后慕容彻是他一个人的作品了。
慕容彻是谢熠的主子、知己、兄弟, 可他从没有将他当成过作品。
谢熠跟柳三汴是不一样的。
谢熠不会像她一样,吃尽苦头去操纵一个人, 美其名曰为国为民, 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心。
这份心特别特别珍贵。
谢熠想,慕容彻可能是真的累了。
他说要等那个冒牌货回京, 自己再出来拨乱反正, 将响应言氏的京官一网打尽。
他想关起门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在外面闹得人尽皆知。
偷换君王这事要是流传出去, 必将沦为千古笑柄,陛下不能不要脸。
谢熠提醒陛下:万一晚了一步……
万一晚了一步, 言氏捷足先登, 将龙椅坐热乎了, 后头任谁来,那都是假货。
假作真时真亦假,拜过假皇上的群臣, 自然不会再承认这位真皇上——
他们也怕秋后算账。
陛下听了谢熠的担忧很是欣慰。
陛下想起从前无数次冒险,耳边都有许多声音在劝谏, 如今却只剩一个谢熠而已。
陛下又有些别扭:
他杀了谢熠的妻子和叔父,谢熠还这么忠心,不会有啥非分之想吧?
谢熠非常好笑, 只能重复多年前的誓言:“臣此身早已献与陛下。”
陛下听了很高兴,又有些疑惑:
为什么这样的话,柳三汴从没有说过?
慕容彻在回京路上,遭言氏大举伏击。他端坐马车之中, 觉得内心空前平静,他轻轻拨弄手中的佛珠,问它怕吗。
尔后他自问自答:“不。你不怕,你怎么会怕呢……”
柳三汴,你这个没有心的人,你不怕风刀霜剑,又怎会怕在我身边?
你只是……厌倦了我啊。
慕容彻掀开卷帘,一滴血溅在指尖。车外腥风漫漫,黄叶染血,扑簌碎裂,如同一具具尸骨,铺向最遥远的峰巅。
在这条路上,他踏着白骨,送走了无数的敌人,也送走了唯有的爱人,今日若不能回去,他就要送走自己。
慕容彻从不输给别人,要输,只输给自己。
言氏下了血本,梅花司的人渐渐不敌,护着慕容彻朝远离京城的方向逃去。
好巧不巧地,真陛下竟然撞上了今日假陛下回程的皇驾。一个浩浩荡荡回京,一个狼狈不堪逃亡。
要揭开一切,这是最好的时机。
一旦言氏执掌大局,真陛下也百口莫辩。
三拨人马撞上,假陛下高喊着护驾,言氏的杀手悄悄退下,慕容彻的卫队便不再逃了。
因为谢熠执掌的禁卫军,并没有护着假陛下,而是涌到真陛下的身边,所有的刀兵,都指向罪魁——
言相。
言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慌张。
许多日谢熠隐忍不发、故作配合,他以为自己已经招揽了谢熠,才命杀手退下,想借谢熠的手颠倒黑白。
真陛下从马车上下来,他步踏秋霜,凌然在骨,任风霜蒙面,仍王者归来。
但言相终究是言相。言资面对一模一样的两个陛下,从来都知道怎么分辨——
衣冠楚楚者,才是万民心中的神佛。
曾几何时慕容彻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当他听着言资拙劣的辩解时,没忍住轻蔑地笑了。
他语声清朗,字字有力,仅凭语势就轻巧压过了言资:
“言资,你廿一入仕,官拜刑部司主事,就好无中生有!朕叫你入吏部历练了三十年,怎么这狐假虎威的老毛病,到现在还没改?!”
皇驾之中随行的朝臣,纷纷发出议论之声。
只有真正的陛下,才会对臣子的履历如数家珍,只有对手中的棋子足够了解,才能成为真正的布局人。
这时群臣纷纷出列,要求言相明辨真假。言下之意是,他们不聋也不瞎,禁卫军肉眼识别的,才是真正的陛下。
言资知道,这时不能让慕容彻再说话了。而这些没有眼色的朝臣,他只能替未来的陛下舍了。
言相正要一声令下,却见皇驾之中,德妃娘娘一刀抵上言贵妃的喉管,喝令他束手就擒。
言相凝视言贵妃良久,她低头垂泪,不住摇头,他不由深深苦笑:
为何你仍是舍不下他?
可这回我不能听你的了。言氏隐忍了十年,不能被他兔死狗烹,只能与他一决雌雄。
言相看住他的亲妹,一字一顿道:
“贵妃娘娘,臣为江山社稷,不敢徇私!!”
言贵妃这才抬眼,她下了万般决心,朝他重重点头,又越过他,最后望了那人一眼。
那一眼秋波流转,柔肠百结,如同舍下一个珍视多年的心愿,看得慕容彻很想问问她:你这一出出跟折子戏似的,到头来还是要杀我,到底在矫情什么呢?
慕容彻立于人海之中,前头是叛逆之臣,身后再无知心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作者默默申了个榜……
有时候想想 知心人哪怕只有一个 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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