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慢慢地睁开眼。
他背上有伤,因而是俯卧在榻上,头上的伤口也处理过了,用白布包着,倒也不显得滑稽,衬着那张略微瘦削的脸,更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脆弱之感。
他左手攥着阿妧,此刻睁开眼,头也向左边偏着,看着她。
阿妧见他还不松开,不耐烦地挣了两下。
“诶,别动,我头晕。”萧叡空着的那只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浓黑的眉微皱,看起来真的是很难受的样子。
阿妧就没动了,只是道:“你别抓着我了,一手的汗。”
萧叡闭了闭眼,手从额头上放下来,枕着侧脸,同时也松开了阿妧。
汗湿了的手一被放开,置于空气之中,仿佛得了自由似的,每一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阿妧长出了一口气,三两下将掌心手背上的汗珠都擦干净,起身下榻,也不看他,飞快地就往外走,衣裙随她动作轻轻飘摆。
到了门边,伸手去拽那两扇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她心中诧异,抬手在门框上拍了数下,又出声去叫外间侍立的人。
没有应答。
阿妧简直是有些愤怒了,又匆匆地回到内室。萧叡仍是卧在榻上,双目合上,似是在小憩。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叡睁眼,阿妧直视着他的双眸,有些不耐烦地问。
萧叡语调平静:“陪我一会儿。”
阿妧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她发觉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容易被他调动了,悲伤的,愤怒的,他想看到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就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在他身边坐下:“这样有意思吗?我都说了不想理你了,你还要来纠缠,是真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了吗?”
萧叡闻言,仍是一动未动,倏而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受了伤,背上疼得厉害,你作为亲戚难道不该关心一下吗,表妹?”
“我不是你表妹。”阿妧迎上他那双盯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再说今日之事也是你活该,任城王乃端方君子,你构陷于他,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君子?”萧叡嗤笑了一声,点点头,“嗯,君子。”
他显然不想跟她继续这个话题,没有再说话,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有点渴。”
阿妧没有理他:“让你的侍女进来伺候你。”
萧叡把玩着她的裙摆:“我不惯让她们伺候,平常也不让人进我的屋子。”
“关我什么事?”阿妧将自己的衣裙从他手里拽出来,他真的很烦,老爱碰她。
萧叡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趴在榻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阿妧垂目,看见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嘴唇苍白,微微起了皮,看样子真是渴得厉害。
见他这样,阿妧承认自己的心里有那么一点难以言说的快意,不过她从来不爱折腾人,因而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外间倒水了。
“拿着。”阿妧把杯子递给他。
好在萧叡没有不要脸地要求她喂他,否则她一定忍不住泼他一脸。
“谢谢。”萧叡起身,半卧在榻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阿妧又去外面倒了一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这时候听到萧叡问她:“你认不认识苏敬?”
她想了一想,才知道他说的是谁:“青州的那位将军吗?不认识。”阿妧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萧叡道。
阿妧看着他的样子,却不太信。她没再坐下,就站在榻边,眉头微蹙地盯视他:“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没有。”萧叡一笑。
他慢慢地又再躺回到榻上,仍是一只手枕在头下。
“我可以走了吗?”阿妧问他。
“嗯。”
萧叡侧面向她,双目幽深。
第39章 讨好
在萧权被关进校事府的第二天傍晚,萧叙来到未央宫求见魏帝。
点了灯火的内殿里,魏帝坐在大榻上,脊背挺直。
由于屏风的遮挡,他的脸有一半隐藏在暗影里,另一半却在灯火的亮光之中。显得孤独,却更有一种身处皇权顶峰的威严感,那种高高在上、压服世间一切的气势扑面而来。
萧叙是来为萧权求情的,他跪在地上,语声恳切地道:“二哥确实没有偷杀战马,请父亲明鉴。”
魏帝道:“没有偷杀战马,那他有没有打战马的主意?有没有想让太子在比赛上丢丑?”
萧叙叩首:“此事儿臣也知晓,也劝过二哥,他听过后便改了主意。”他想说萧叡不是好好得赢了比赛吗,然而还是忍住了,只为萧权说话。
魏帝冷哼一声:“公私不分,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这就是你们兄弟两个的眼界!”
萧叙伏地大拜,然而很快便直起了身子看向魏帝,眼睛里有水光闪动:“父亲,我跟二哥也是您的儿子……”
“你的意思是怪朕偏心?”魏帝提高了语调。
“儿臣不敢。”许是跪得久了,一向体弱的萧叙面色微微发白,压抑着咳嗽了数下。
看到他这样子,魏帝的语气稍稍和缓:“朕只有你们三个儿子,这天下迟早要交到太子的手里。你们是亲兄弟,最应该体谅、忠诚于太子的也是你们。可你自己看看,二郎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还要来怪朕不够宽容?”
萧叙道:“儿子不敢对父亲有丝毫的怨怼,只是校事府那地方实在是太苦了些,儿子是担心二哥熬不住……”
魏帝想了一想:“再过几天就让他出来,朕的意思还是让他不要待在洛阳了,去封地老老实实地过他的日子。若是真的改了,朕再恢复他的爵位。”
萧叙知道这个结果必定不会使萧权感到满意,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先行退出。
……
萧权果然很快就被放出来,校事府的人也没太为难他。然而毕竟是丢了官职跟爵位,心中自是郁郁难言。
回到府里,仆从奉上酒肉菜馔,萧叙在他对面坐下,陪他用膳。萧权却哪里吃得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萧叙道:“二哥,我说了你可能不高兴,但父亲这回真的是铁了心要让你就封了,估摸着最迟也是在从行宫回来之后。”他还听到另外一个消息,“听说父亲为你选定了昌邑侯家的长女,可能在就封之前便要命你完婚。”
听到前头的消息还好,然而一听到后头的话,萧权气得砸了手中的酒杯,眉毛一竖:“昌邑侯是个什么东西?狗一样的四处巴结,叫人哪只眼睛看得上!且他那长女貌似无盐,谁要娶她?”
萧叙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再劝,只拿起酒壶替自己斟酒,看他扔了食箸起身下榻,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打转。
不一时,萧权突然拔脚出门,萧叙在他后面喊:“二哥,你去哪儿?”
……
萧权托人去找叶绯儿,这一回仍然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来了。
垂眼去看案上的蜡烛,烛泪融化,从汪成一片的芯子里滴下来。
此刻门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萧权几乎是跳起来,快速地奔到门口,果然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你终于来了。”萧权执起她的一只手。
叶绯儿把门合上,回身道:“王爷还好吗?我听说陛下要为你赐婚……”
“不,我谁都不娶。”萧权摇头,“我心里只你一个人,你愿不愿意嫁我?我去求父亲,我什么也不要了,只求他把你嫁给我,到时候你跟我去封地……”他心里惶恐又不安,话也说得又急又快。
叶绯儿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王爷说笑了。”
萧权顿了一下:“你不愿意?”随即自嘲似的点点头,“也是,我已经不是王爷了,你看不上我也是应当。”
“不是。”叶绯儿看着他,平静认真地道,“是我觉得王爷不该就这样算了,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被迫离开京城。那人做的远比你过分得多,却因为陛下的偏袒,至今还好好地当他的太子,而王爷的爵位却被一降再降。细想想,王爷真能够甘心吗?”
萧权的脸色重又冷肃起来,先前因为见到叶绯儿而被暂时压下去的满腔愤懑与不甘此刻全都被挑了起来,眼中闪过嗜血的光。
是啊,他凭什么要走呢?凭什么像一只狗一样地,被人说赶走就赶走?
萧权抬起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他的脸上,刚才温柔和深情的表情凝固了,眼睛阴沉地盯着前方。
“上次答应你的事没办好,这次也一并解决了吧。”
……
六月中旬,魏帝携文武百官至洛阳西百里的周山行宫避暑,大约要到九月才会重新回到洛阳。
周山是避暑胜地,夏日里最是舒爽。但行宫毕竟比不上洛阳宫阔大,魏帝与姜后同住在行宫的主殿出云殿,而阿妧则单独居住在一座规模稍小一些的宫殿中。
殿阁间的距离不算远,往来也比洛阳宫里方便一些。
这天清早,阿妧去出云殿向帝后请安。因为跟着魏帝同来的一个妃嫔那里出了些事故,姜后赶过去处理,所以阿妧没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