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一个父亲,当真亵渎了这神圣的称谓。一地琼华如霜,镀上陶灼华雪样的清颜,她泠泠然笑道:“若果真如此,灼华自然感念大人这份情谊,也不必同大人势同水火。待到那时,我舅舅他们平安无事,灼华岂肯再受长公主摆布?”
明眸流沔,那笑容在陶灼华面颊上荡开波影,似是看得人心神驰骋。
苏世贤想起青州府初见时,小女孩虽然一身缟素,却已然使人惊艳。如今更若繁朵层层绽放,开得丰神凛冽,不时何时竟有了倾世之姿。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瞧多了大裕宫中的燕肥环瘦,望着这笑靥浅淡、淡若云烟的女孩子,苏世贤只觉得她比那些姹紫嫣红、春日芳菲的牡丹与芍药更加绚丽秾艳,越发笃定她的前程无可限量,只含笑点头,露出会心的笑容。
陶超然一家出海西洋,如今已是无影无踪。瑞安不但在大裕布下天罗地网,更在与大阮交界的地方安插了暗卫,只待他们返程便一网打尽。
陶家音讯渺茫,陶灼华无法对峙,苏世贤才将谎言撒得干脆利落。
见苏世贤面上有着志得意满的神情,陶灼华淡淡笑着,立起身来向苏世贤行了个礼,脸上分明镀了层月华,恰如一朵月夜下盛绽的玫瑰,那样绮艳而又瑰丽。
“大人,我再信您一次,您可一定要将我舅舅他们安置在妥善地方,莫叫舅舅一家逃出了虎狼窝,再掉入豺狼口。”
那虎狼窝、豺狼口两句被她咬得字字清晰,苏世贤心虚地抬头,却见她清澈的目光不染一丝杂质,如两湾静谧的古井,深深撞进人心里去。
便是这样的目光,却让人不敢与她对视,苏世贤悚然而惊,游移的双眸飞快从陶灼华脸上瞥过,又刻意醇厚地笑道:“你放心,待我救出你舅舅,便叫他写封书信给你,你在大阮也好安心。”
“如此,我便谢过大人”,陶灼华再浅浅一揖,唐草纹的夹层披风在地面上逶逶迤迤,拖出一道绝美的弧度,她安静地瞧着苏世贤,唇角竟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往后便在大阮敬候佳音,大人您可别叫灼华失望。”
深宫十余年,陶灼华不再是从前的苏夕颜,她没有错苏世贤眼中那时隐时现的锋芒。前番频频搬出瑞安长公主,想将祸水东引,将所有的罪过推在旁人头上;如今又拿着陶家做饵,期待将陶灼华拿捏在手掌心,怕不是有了更大的野心。
夫妻本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日长公主府正院里无心一试,便试出这一对夫妇间分明有着罅隙。当年才子佳人的故事背后,大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消息,陶灼华不介意从这里撕开缺口,一定叫这对夫妻反目成仇。
苏世贤脸上挂着真切的笑意,冲陶灼华认真点头。陶灼华目光眉彩之间含着点点笑意,望向苏世贤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显得有些莫测。
想是在外头等得心焦,娟娟低低咳嗽了一声,提醒陶灼华夜色深浓。
陶灼华便立起身来,冲苏世贤嫣然一笑道:“大人,舅舅他们便拜托您多多费心,如今时辰不早,灼华先回去了。”
苏世贤含笑点头,将她送至院门口。陶灼华待要举步,却又立住了脚,她依然侧着身,却是盈然问道:“大人,灼华想问您个问题,听闻梓琴郡主是您亲自开蒙,您是真心疼惜她么?”
苏梓琴是苏世贤捧在心尖尖的娇女,提到她的名字,苏世贤不经意间便是满脸的柔情。他生怕陶灼华介意,字斟句酌地说道:“长公主忙于朝政,梓琴从小随着我这个父亲的时候多些,自然比旁人亲厚。如今父亲有了两个女儿,心里更是欢喜。”
若论样貌,到是陶灼华更似自己一些,苏梓琴的眼睛眉毛都不随自己。苏世贤回忆着苏梓琴的俏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那挂在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陶灼华点到即止,她不再言语,唯有唇角的笑意似琼华一样清凉。由着娟娘替自己结好披风的带子,她恭敬地行礼告退,依旧挽住了娟娘的手臂。
茯苓手上的灯笼将两个人纤长的身影拉下老长,在月色幽幽袅袅,三人个一如前夜般,渐渐消失在芜廊的尽头。
方才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苏世贤暗忖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他刻意不去回想方才心间那一阵的慌张,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远去的陶灼华身上。然后,一丝微笑便在他脸上无声而绽,那笑容越来越深,俄尔开成一朵绽丽的花。
任她千伶百俐,只要提到陶家人,便是陶灼华的软肋。苏世贤既懊悔自己去青州府去得太迟,平白放走了陶超然一家人,又暗自庆幸自己多了心眼,将陶超然的笔迹模仿了十成十。
寻回陶超然、寻回那个胡商、夺得《富春山居图》,再想法子将瑞安碾压在自己脚下,出出这些年被她冷落怠慢的怨气。
膨胀的种子在苏世贤心间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第八十九章 转变
驿馆的夜清冷而漫长,苏世贤倚枕而坐,无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了芙蓉洲里的玉暖生香与夜夜笙歌。
与陶灼华谈话时被他刻意忽略的想法却如影随形,开始在心间盘旋。
陶灼华的样貌虽然随陶婉如的地方较多,但从细致精巧的眉眼间却不难看出有着苏世贤的痕迹。纵然她因为恼恨而不肯唤一声父亲,那隐约可见的音容姿态里,却依然有着与苏世贤相似的地方。
而苏梓琴的鹅蛋脸上一双杏仁美目流盼,她的琼鼻、她菱形的樱桃小口、乃至她的行走做派,几乎没有苏世贤半分像处。
苏世贤回想起陶灼华今晚侧身时那个匪夷所思的笑容,竟然有了深深的惶恐。重新回想起昔年的一桩桩旧事,他的头上不由冷汗涔涔。
那一天他金銮殿上被钦点为探花,正是春风得意,将要出宫的时候在金水桥畔巧遇正要入宫的瑞安长公主,被她隔着轿帘唤住,从此成就了一夕佳话。
隔不多时,长公主便求到景泰帝面前,赐婚的圣旨颁下时,他刚刚送出给陶婉如的和离书,此后便是长公主府内双宿双栖,过了几天浓情蜜意的日子。
他尚了瑞安长公主的次月,她便诊出了喜脉。从此便以需要静养为由,带着费嬷嬷与一秋和半夏几个贴身的丫头搬入芙蓉洲中。
怀胎十月,他被宣往芙蓉洲的日子少之又少,更别提在长公主身边照料。
偶而见上一面,长公主都是身着宽松的衣衫,将手慵懒地抚在小腹间。他想要摸一摸,感受婴儿在母亲腹中的胎动,长公主却总是极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推开。
便是长公主临盆,他与她也似隔着那一条耿耿银河两不相望。直至长公主诞下一个女儿的次日,他才被费嬷嬷派人接去芙蓉洲中,瞧见了躺在榻上的瑞安。
小小的婴儿躺在她的身边,眼睛还没有睁开,头上的发丝却浓密乌黑,苏世贤爱不释手地将婴儿抱在怀里,问长公主可曾取了名字。长公主懒懒答道:“你是她的父亲,还是由你来取。”
那时以为是长公主对他的体恤,如今想来却全然都是敷衍。连正房里用着几个丫头小厮都要过问、亲口为身边的大丫头一秋、半夏赐名的人,却懒得替亲骨肉选个吉祥如意的名字。
也是在那时起,苏世贤听到些关于瑞安长公主从前的风言风语。这位尊贵的女子险些成为大阮的德妃娘娘,只因与正宫皇后一步之遥,便又与大阮帝君分道扬镳,并与对方反目成仇。
何其惶恐,只差一步便会母仪天下的女子,却与自己在金水桥畔一见钟情。
苏世贤欢喜自己的平步青云,也对瑞安长公主有了深深的忌惮。他几乎从未违背过她的意愿,生怕她一时的柔情一眨眼便会成为过烟云烟。
当年苏世贤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女儿依着苏氏族谱排辈,中间用了“梓”字,只怕长公主不喜,他栖栖遑遑瞧长公主的脸色,未承想长公主一口应允,苏世贤大喜过望,替女儿取了苏梓琴这个名字。
他喜滋滋将“苏梓琴”三个字写在大红洒金笺上,捧去给瑞安长公主瞧。瑞安长公主随手点了点尚在酣睡的小女孩儿的脸庞,唤了一声“梓琴”,事情便算尘埃落地。此后苏梓琴上族谱、入宗人府玉碟,都是苏世贤一力操持,瑞安长公主半点也不曾过问。
这些年苏世贤对苏梓琴既宠且娇,奉做掌上明珠,苏梓琴与他亲情日深,每日晨昏定省,半点规矩也不曾马虎。回想起苏梓琴素日与自己的亲厚,苏世贤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担心得过了头。
带着满肚子心事入睡,梦里自然千姿百态。
一时是他出行的前一日,瑞安长公主传了伶人吹箫,即使当着他的面,那手也开始不规不矩;一是又是瑞安长公主昔年身怀六甲,慵懒地卧在露台一角樱桃木番枝莲缠枝花卉纹软榻上的侧影。他满怀欣喜地走上前去,还未触及她的衣角,便被她嫌恶地拍开,只好讪讪立在一旁。
还未走出大裕境内,苏世贤已然有些归心似箭,他急着想回到长公主府中,寻访当年的旧人,探一探苏梓琴出生前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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