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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如今枫叶开始被霜雪染红,寒风簌簌一吹,从爱晚亭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是千层万层耀眼的红浪,堪比云蒸霞蔚。陶灼华心有所感,不觉触景伤情,低低吟道:“碧云山、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终是离人泪。”
  吟到此处,思念万水千山之外的少年,不觉咽了声,默默端起茶杯。
  娟娘如今有些习惯了陶灼华的伤怀,只将那句离人泪看做是与家乡和亲人的道别,浑然不晓得陶灼华心间埋有对何子岑最深切的眷恋与思念。
  她替陶灼华整了整身上月白遍地金的披风,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慈爱地说道:“小姐要把心思放宽,咱们大家总归会越来越好。”茯苓与菖蒲齐声应是,暖暖环绕在陶灼华的两侧,笑容真切而又赤诚。
  若放在往日,苏世贤对那些前朝碑文也会兴趣满满,如今心里存了事,只觉得苏梓琴的身世似一块重石压在心上,哪里还有旁的兴致?
  他敷衍地随着黄怀礼一同拓了几张南北朝时的碑文,交由小厮拿下山去。瞧着黄怀礼依旧兴致不减,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只说要先行一步登高望远,便弃了黄怀礼,只带着两个小厮,独自一人登山。
  枫林渡山脉并不高,苏世贤顺着石阶往上走了不远,便遥遥望见山腰的爱晚亭间围着青丝纱幔,外头远远立着几个侍卫,晓得是陶灼华主仆几个正坐在亭中,不由缓缓随了上去,命人往里禀报。
  茯苓隔着帘子答话,陶灼华听得清清楚楚,便命菖蒲打起了一侧的软帘,立起身来冲着苏世贤到了个万福,安静地问道:“大人要进里间来奉茶么?”
  爱晚亭间只一张八角型的竹篱小桌,并三四把低矮的竹椅,陶灼华主仆在内,已然有些拥挤。苏世贤只望了一眼便摇摇头,请娟娘在一旁的山子石上铺了坐垫,父女两人便里头一个外头一个,闲床说起了话。
  透过青纱薄扇,苏世贤瞧见小黑狗闲闲躺在陶灼华脚边,此刻不再冲自己尖牙利嘴的狂吠,也有几分可爱,便轻轻问道:“听说这是太子所赐,又被梓琴转送给你,到有几分憨态,你可曾替它取了名字?”
  陶灼华微微点头,清湛湛说道:“回大人,梓琴郡主送我的当日,灼华便替它取好了名字。它名楸楸,唐楸宋槐的楸。”
  想来陶灼华早知自己难以回归大裕,将小狗的名字也取了思乡之意。苏世贤心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凉,不晓得是为逝去的陶婉如,还是为隐忍屈辱的自己,更或者为着背井离乡的陶灼华,还有那个身世扑朔的苏梓琴。
  自打自己抛妻弃女,这些年青云直上,苏世贤除却偶尔的歉疚,极少有悔恨之感。便如同他对娟娘所说,若一切从头来过,他依然会重复相同的选择。
  只是回首从前,总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的屈辱没有换得应有的荣耀,苏世贤便总有深深的不甘。他拐弯抹角想从陶灼华口中探苏梓琴的由来,却一试再试而无法开口,不觉望着漫山遍野的红叶苦苦而笑。
  陶灼华着了件月白色遍地金的披风,上头大朵的木芙蓉在清秀的山岚间格外出尘,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苏世贤依旧从她身上瞧到了些许上位者的气息,再定睛望去,她又是那般的秀雅与恬淡,仿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有着洞彻世事的坦然与随意。
  白日的阳光还未散尽,青石还有些温暖的温度,苏世贤一手扶着青石,遥望着无处漫山遍野的红叶,感慨地叹道:“又逢深秋,青州府仰天山上的红叶也该是这幅模样。唉!说赶来离乡多年,有些景致从未稍忘,依然会时常入梦,也是种难言的煎熬。灼华,咱们父女走到今天,你是不是一直在恨父亲?”
  “大人,灼华无意再追究从前,说不上恨与不恨”,陶灼华以手理顺着楸楸身上的黑毛,轻轻垂下了睫毛,她淡然说道:“几月前青州府的晤面,不过是十年来我与大人的初见。若咱们叙起亲情,实在有些庸人自扰。大人您心知肚明,对灼华算不得亲近,咱们都不必劳心劳力。”
  听着这几句不带温度的话语,苏世贤随手揪起青石旁一根枯黄的毛草,幽长的叹息在早来的暮色间拉得老长。

  ☆、第九十二章 烙铁

  霜染微草,枫林渡被天际斜阳涂上浅浅的金辉,天际初生的晚霞绚丽多彩,似五彩的青鸾展开华丽的尾翼,整个爱晚亭四周都是一片云蒸霞蔚。
  苏世贤凝望着眼前的美景,那声叹息迟迟不曾消散:“灼华,我有时候也恨我自己,为何生在赤贫之家却又不肯随着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能想见父亲少年时没有砚台,只怕为同窗嘲笑,便取松木烧焦磨墨的窘态吗?”
  中年的身材已然微微发福,苏世贤将手抚在自己胸腹间,回忆起少年时难言的过往,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时节家贫如洗,他连中午的一餐饭都带不起,每每午餐时躲向林间读书,美其名曰刻苦用功,实则避开同窗的讥讽。想将这些说与陶灼华听,见小姑娘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苏世贤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低低说道:“父亲穷怕了,才一力想要往上走,只不明白为何想往上走便那么难?为何便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你如今只认做父亲薄情寡义,待你长大之后,说不定会对父亲有不同的看法。”
  不管说什么,都不是为奸作恶、践踏旁人的理由。陶灼华无意与他争辩,只将柳眉弯弯,轻轻一笑间不置可否。
  苏世贤将一根茅草绕上指间,无意间编成了一枚指环。他将指环套向自己的无明指上,恍惚间却是陶婉如如花样般的二八年华。
  少女明媚的指间绕着枚青草结成的指环,如瓷般的脸上漾起梨涡般的浅笑,认真对自己说道:“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手艺竟这般巧。”
  年少青葱的岁月终是不再,苏世贤揉了揉眼睛,收敛了萦绕在心底的感。他将指间的茅草抛开,怅然立起身来,对陶灼华淡然说道:“若是恨着父亲能让你往后开心一些,便尽管恨下去吧。父亲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从前是,日后或许还是。你若恨着父亲,也许我的内疚会少一些。”
  陶灼华将目光投向远处,微微笑道:“大人,咱们十年来未曾蒙面,我固然对问您没有多少倾慕之意,也不奢望您对我许多有舔犊之情。咱们这般平平静静坐下来说几句话也好。从今往后您在大裕我在大阮,本是两重天地。恨也好,内疚也好,并没有多大意义。”
  “你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苏世贤淡淡一笑,居然十分认同:“不过灼华你也不要将话说满,大裕终归是你的故乡,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父亲不奢望从你身上得到多少亲情,最起码却不会害你,往后咱们也可以时常联系。”
  苏世贤说了半日,终于将话说到点子上,他提醒陶灼华道:“你好生在大阮站稳脚跟,若有自保之力,父亲便想法子将你舅舅他们送去大阮,从此解了你的后顾之忧,可好不好?”
  原来拐弯抹角说了这许多话,依然是拿陶家人吊自己的胃口,陶灼华回眸望着苏世贤,心上早便无波无澜。方才说对他心间并没有恨,其实不是一句托词。如果深恨着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还须对他有着亲情之爱才可。如今看着他好似一个陌生人,不过感觉可笑。
  陶灼华避而不答,只冲苏世贤淡声说道:“此去大阮,说不谁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灼华自己也是举步维艰,往后的事谁又能料准,咱们且不去说那些。”
  指一指夕阳西下的美景,陶灼华的目光久久徘徊在层林尽染的枫林之上,显得无限流连。她静静说道:“我自幼不曾出过远门,想来往后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如今我只想在路上多走走看看,多瞧一眼故国的山水。大人,您能允许么?”
  想是故意地拖延行程,对这次大阮之行十分无奈,苏世贤想着大阮给出的最后期限,到也能满足陶灼华的小小要求,便点头应道:“咱们父女才待见面,又将分离,我也想将日程拉长,会与黄大人好生商议。”
  陶灼华见惯了他自说自话的丑态,并不与他较真,只轻轻敛礼,算做还了他这份恩情。其实她并没有心思游山玩水,而是记挂着景泰帝交代的事情。往后任重而道远,来自迟暮帝王的嘱托便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令她寝食难安。
  依着景泰帝的嘱托,她将寻访的人便隐在云台山麓药王庙附近。只是此行仓促,纵然早打听明白车队会打此路过,想要邂逅一面的打算依然难如登天。
  陶灼华打定了主意要完成景泰帝的嘱托,断去长公主的后路。多留一日,便是多一份机缘,眼看着云台山越行越近,她苦寻着法子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这才有了上面与苏世贤那番托词。
  夜来她躺在帐中,听得外头更漏鼓闻,不觉又翻身坐起。将手抚上头顶沉香木的发簪,似是握着一块通红的烙铁。前世的景泰帝未必没有图谋过,只是终究没能扭转败局,才有了李隆寿深宫受制。如今他将一缕希望加在陶灼华身上,希望能替他的寿儿守住一份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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