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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陶灼华手指娟娘,一句一句地问道:“大人,深夜传唤我身边的人,几句不合还要对她动手,这是为得哪般?”
  前世里冠宠后宫,陶灼华圣眷优渥,行事间自然带了些睥睨天下的神情。此刻她眼神森然,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戾气,竟有着苏世贤无法相信的高贵与尊荣。
  这样一个女孩子尚未及笄,眸子一如月华般澄澈冰凉,森然立在苏世贤面前,让他一阵恍惚,感觉仿佛从来不认识这样的女儿。
  驿馆里明明是小桥流水里的淡烟暮霭,仿着苏式园林建筑的风景如画,远远近近的灯笼随风摇曳,朱红的穗头铺沉着烟波流水的画卷,是一片无边的静谧。
  这一片静谧被到似是生生被利刃划开,让人瞧不见的硝烟弥漫。一树怒放的桐花大多开败,更像是香谢残红,再多的谎言终归要落幕。
  陶灼华立在一地桐花铺沉的红砖小路上,清素的衣衫寥落恰如一抹袅袅白烟。她轻轻向苏世贤福了一福,便挽了娟娘的臂膀与她并肩而立。
  苏世贤再眨眨眼,陶灼华好似又回到从前,还是那般的恬柔寡淡。
  他定睛望过去,小女孩儿亭亭而立,除却眼中格外沉静,并没有方才那般的压迫感,到暗忖自己果然做贼心虚,便毫无底气地将脊背挺了一挺。
  瞧陶灼华的阵势,分明是方才已经立在了院门外。她既是深夜赶来护人,自己与娟娘那番对话大约让她听了大半,苏世贤索性今夜便将谜底摊开。他开口唤了句“灼华”,心思却如星移斗转,想着要如何跟她周旋。
  月色下女孩子的笑容绮丽精致,颇有些华彩灼目。她朗声说道:“苏大人,方才您与娟娘的对话我听了个下音,只觉得替您可悲可叹。当年两榜出身的堂堂探花郎、如今朝中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到了今时今日,却没有一句实话。”
  苏世贤有心开口,陶灼华不待他分辨,又脆声说道:“难不成娟姨哪一句话说错了?外头现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可愿和我一同去问一问,此行有没有将灼华留下做为质子的打算?你们带的那些个金银珠宝不为求和又是为得什么?”
  月色下陶灼华精致的眉眼倏然凝聚了一层薄霜,她再踏前一步,字字清晰地说道:“苏大人,你们尽管藏着掖着,两国想要交好是真,大裕战败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您舍不得与亲生女儿分离,这才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娟娘方才说您心间好算计,灼华定是自愧不如。”
  果然是晓得了要送她去大阮的真实意图,苏世贤看得出女孩子眉言间的激愤。他心念电转间,柔声唤了句灼华,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父亲进退两难,这几日正在踌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又如何向你解释。”
  守着陶灼华,苏世贤没有冲着娟娘那般有底气,他面呈狼狈,喃喃唤了一声“灼华”,似是无限为难,又似是低低为自己分辨。
  “灼华,原本打算到了大阮再同你说,这件事我是满心反对,奈何做不得主。你的确是再也回不得大裕了,因此父亲特意陪你一程,想同你在路上多走一走、看一看,弥补一下从前疏忽的亲情。”
  此时顾不得计较陶灼华如何能晓得那国书的内容,苏世贤却觉得机不可失,他痛心地指了指京城方向,将一切都推在瑞安长公主头上,只望能在自己与眼前这个亲生骨肉之间搭成座还不甚牢固的桥梁。
  如同易碎的玻璃,如果有了一丝裂痕,便再也不能修复。芙蓉洲里两人生出的罅隙便如同那丝裂缝,在苏世贤心上无限伸展,一直蜿蜒到最深处。
  “大人,如今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打从我到京城的那一日,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大人您说是不是?长公主请了两位教习嬷嬷,言谈举止、行走坐卧,一点一滴从头教起,便真欺灼华年幼,瞧不清你们的如意算盘?”
  陶灼华笑靥如花,宛若海棠花开般的娇媚,语气却丝丝冷气逼人,她清冷地说道:“你们夫妇百般算计,打得不过是将我留在大阮的主意,难道我便留恋长公主府里种种龌龊奢靡的不堪不成?依我瞧着,你们门口那一对玉石狮子都未必干净,谁又稀罕吃你家的饭?我自然是早走早舒坦。”
  说到龌龊奢靡几字,陶灼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淡淡从苏世贤身上飘过。
  一瞬间,芙蓉洲间吹萧少年的白衣妩媚与瑞安长公主的媚骨天然便呈现在苏世贤面前。他热血上涌,只觉得脑间轰得一声,冷喝道:“你在说什么?”
  陶灼华瞧着他脸上表情精彩呈现,淡若水月的笑道:“没说什么,只想与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大裕皇朝有你们在,我还不如离开了干净。”
  一顶绿帽如同泰山压顶,本就是苏世贤心间难言的痛,此刻被陶灼华噎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头自然大大迁怒了瑞安长公主,也更坚定了要做人上之人的决心。
  扶持苏梓琴与李隆寿,一起与瑞安长公主对抗。这想法在苏世贤心间深种,从离离青草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
  陶灼华却只是眼眸纯净湛清,目光好似深邃地望不见底。她冲苏世贤略一福身,显然不想多说,只轻声道:“如今夜深了,灼华来接娟娘回去。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长夜漫漫,大人您好生安歇。”
  再不瞧苏世贤脸上的狼狈与羞恼,陶灼华一手扶着娟娘的臂膀,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亲昵地说道:“娟姨,咱们走吧。”
  娟娘暖暖应着,将陶灼华散在脸颊边的碎发笼向脑后,与她相依着往外走去。

  ☆、第八十六章 梦魇

  霜染微草,夜色渐渐深浓。
  茯苓乖觉地接了娟娘手中的灯笼,紧紧随上二人的脚步。小径花香,三人的裙裾抚过旁逸斜出的花枝,夜色下同样纤细的背影那样清远而孤傲。
  苏世贤凝神细听,绝尘而去的脚步窸窣,虽然轻盈如水,却又那样决绝。
  原以为陶灼华希望能够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丝亲情,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都被这个女儿避之不迭,她从未想过与他重续亲情。
  他以为以亲情为饵算计了她的往后,她却早便挥刀断却与他的从前。
  苏世贤楞楞地跌坐回椅中,哪里还有睡意?他命小厮倒了壶冷酒端到房里,自己连着饮了几杯,颓然躺在驿馆宽大坚硬的榻上,心思早已飞向长公主府中。
  梦里似有笙歌萦绕,依然是莺啼燕舞、婉转旖旎。白衣少年俊秀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一双桃花目中眼波横流,朱唇含丹、面如敷粉,便似是二八娇人一般。
  有瑞安低低的喘息声,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声声如细雨般敲打着苏世贤的心弦。他如同暗夜的游魂,瞧着大红绡纱的幔帐在他面前半掩半现,瑞安的手缓缓伸向白衣少年的腰间,将那一缕碧绿的腰带绕在指间。
  少年身上的白衣与瑞安褪下的朱裙交织在一起,被风轻轻吹散在寸许长的金玉满堂地毡上。金丝与红线合织的一瓣瓣殷红的海棠花缤纷绽放,仿佛被夜来微雨打湿,片片如苏世贤凋零的心情。
  是梦是醒,苏世贤一夜分辨不清。有恼怒、有不甘,有机关算尽的寂寥与无助,还有那么一丝悲凉。他心里如翻腾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多少怨、多少恨,都赋予东风,可惜无人说。
  第二日从驿馆起程,苏世贤已然恢复了他素日面目英毅、身格峻挺的模样。他只用了碗白粥,换了身浅茶色的便袍,便含笑出来与黄怀礼拱手致意,又命小厮去问陶灼华可用了膳,是否准备停当?
  菖蒲随着小厮前来回话,向苏世贤屈膝问安,特意禀道:“郡主那里都预备好了,叫奴婢报给大人知晓,咱们随时可以上路。”
  黄怀礼从侍卫口中晓得这父女昨夜曾经见了一面,好似隐隐有些争执,见今早苏世贤面色如常,而且双方都是息事宁人的模样,到存了些好奇的心思。
  已然将真相一把揭开,双方反而更加坦然。午间大队人马用了些自带的干粮,在一处树林间休憩。陶灼华扶了茯苓的手下来散步,遇到铺着毡席在林间席地而坐的苏世贤,没有远远避开,反而上前道了个万福。
  不过几个月的时光,陶灼华比他在青州府初见好似又高了几分,一袭烟水蓝黛纹宽边斗篷下,露出一角丁香色的百裥长裙,显得那样娇柔淡雅。唯有一双眼眸格外清湛,透着洞彻世事的明晰,有着别样的沉静与凛然。
  苏世贤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情不似十岁稚龄的女孩子,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他再仔细地瞧着陶灼华去看,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
  不想轻言放弃,不想总被头上那顶绿帽泰山压顶,苏世贤冲陶灼华露出慈爱的微笑,随手将毡毯上的蒲团递过去:“出来透透气也好,陪着父亲坐一坐吧。”
  茯苓趋前一步接了蒲团,却并不安置陶灼华落坐,而是又平平整整放回到毡毯上。陶灼华一手笼着披风,另只手扶着旁边一株老桑的枝干,冲苏世贤浅浅笑道:“午间日头正好,灼华想晒晒太阳,呼吸些林间的新鲜空气,便不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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