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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他喟然轻叹了一声,将高嬷嬷斟来的茶水饮干,依然嗓音干涩地问道:“许家当日被抄,所有财产尽皆充公,您说的那些个画像又是如何得来?”
  两滴热泪挂在许长佑的眼角,似是忆起了无限伤心的往事。
  他冲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继续与何子岕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待我一点一点与您细说。从前高嬷嬷或曾向您提起,却不过是些皮毛。有些话,她一个做奴婢的未必知道周详。”
  许长佑虽是庶子,却总是正经主子,无论如何不能与高嬷嬷一个奴婢相提并论。他隐瞒着从前不为高嬷嬷所知的往事,到也是人之常情。何子岕坐直了身子,认真听着许长佑说了下去。
  许长佑的母亲入不了许家门,并非全然因着许老夫人善妒,实则是两人伉俪情深的贤名得了先帝嘉许,还曾盛赞许大学士与夫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背着这样的贤名,许大学士如何能再公然纳妾,明晃晃打先帝的脸面?
  无奈之下,许大学士另行权宜之计,将许长佑的母亲安置在了别院。后头这位如夫人诞下麟儿,许大学士更是喜不自胜,依着族谱的排辈,为这位庶子取名长佑,疼爱之情可见一斑。
  长佐,便是时常辅佐君王,成就天下的海晏河清;长佑,便是福佑安康,福寿绵长。许大学士对这一对儿子都寄予厚望,还曾几次带着许长佐来别院认亲,希望他日后对这位庶出的兄弟提携一二。

  ☆、第二百三十八章 祭拜

  两兄弟虽不住在一处,骨肉亲情却从未割舍。
  许长佐为人谦和有礼,不仅私下对许长佑颇为照拂,便是对别院中这位毫无名份的如夫人,亦是礼敬有加。他并不因这对母子的身份尴尬而稍有轻贱,让许长佑母子极为感激。
  若日子一直这么按部就班,许长佑大约便会真如许大学士的期许,往后生活在兄长的羽翼庇佑之下,一生福寿绵长。
  奈何平地一声惊雷,风烟与波澜滚滚,许家这座百年积淀的大厦一夕间倾覆。许长佑母子惊闻许家巨变之时,许家所有的男丁已然被绑上断头台。
  这位如夫人哀嚎一声,当场便昏厥在地。丫头婆子抢天呼地,许长佑猛掐母亲的人中,将她从昏厥中唤醒,冷静地对母亲说要去送许家人最后一程。
  他母亲并不阻拦,而是擦了把脸便命人套车,非要随着许长佑一起去瞧午门问斩。许长佑拗不过母亲,只得扶了她上车,一跳催促着车夫赶到午门外,再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到了最前头。
  这母子二人相依相携,便瞧见了绑在断头台上的许大学士、徐长佐,还有一大堆他们素未谋面的亲人。
  许是心灰意冷、也许是甘心伏诛,更或是哀大心死,发髻凌乱的许大学士胸前垂落几缕长髯,脸上却毫无表情,两只眼睛也安静地阖着,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许长佑想唤一声父亲,却又不敢喊,便继续搜寻兄长的身影。
  昔日貌若潘安的许长佐略显憔悴,他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白色长衫,下颌有了拉碴的胡须,空洞无波的双眸中没有任何表情。只在望见许长佐时,他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亮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似是示意他快些离去,又似是在向他诉说着整个许家的冤屈。
  钢刀映着日头,轰然在亲人们头顶劈落时,许长佑的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便软塌塌地倒在许长佑身畔。
  父亲与兄长的鲜血成了许长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阖上双眼,眼前便是一片凄厉的血红。那段时间里,许长佑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而他的母亲受此打击,便似是杜鹃啼血,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这位如夫人能得许大学士宠爱,并不是只仗着几分姿色,本身似是文采斐然之流。她曾师从名家,习得一手好丹青,尤为精于工笔。
  打听得许家所有东西充公,连一线一缕也未曾流传出来时,这位如夫人怅然静坐了好久,便打定了一个主意。
  此后为了追忆亡人,如夫人便凭着那日刑场上的记忆绘出了她曾见过的许家那些亲人的画像,绘完一幅便交到许长佑手中,命他拿去好生装裱。
  十余幅画像耗尽了如夫人最后的心力。弥留之际,她万分不舍地嘱咐许长佑往后安安生生做人,好生为许家延续香火,日后替许家人寻个埋骨之处,也好将这些画像好生流传下去,莫叫子子孙孙忘记他的先辈。
  那个时候,许长佑还没有如此偏激,他哭着应下了母亲,还曾想要走科举的道路替许家平反,将许家再次发扬光大。
  不敢拿出来示人,他便将画像收藏在身边,靠着仅有的积蓄与变卖母亲的首饰过活,整日埋头苦读。蹉跎过几年之后,曾有的想法迟迟得不到实现,他一颗心便渐渐扭曲,乃至生了谋逆的心思。
  只略过自己心底最疯狂的执念不去述说,许长佑哑着嗓子讲了足足一两个时辰,才在高嬷嬷连连催请二人吃饭的声音中意犹未尽地住了声。
  如此听起来,许长佐的母亲、那位无名无份跟在许大学士身畔的如夫人到是居功至伟,最起码替许家后人留下了先人的绘像,令何子岕听起来弥足珍贵。
  本待先去瞧一瞧先外祖一家的画像,高嬷嬷已然摆好了桌,何子岕到也不好坚持,只请高嬷嬷替自己预备些香油纸烛,待吃完饭后去祭一祭。
  乡村野味,高嬷嬷晓得何子岕吃饭也不讲究,只拿现有的东西烧了简单的三菜一汤,亲自端了上来。
  拿红辣椒炒的腊肉白菜、桔皮拌青萝卜丝、木耳炖冬瓜里飘着几枚肥瘦相见的肉片,外加一大碗金勾海带豆腐汤。高嬷嬷在炕上摆好了桌,又烫了壶许长佑秋天时酿的葡萄酒,替每人斟了一小杯,这才张罗着替二人添饭。
  许长佑瞧得那简单至极的菜饭,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晓得殿下今日光临,庄子上什么也没预备,当真是怠慢了贵客。”
  “叔祖说得什么话,许久没尝高嬷嬷的手艺,这几色菜式瞧着便赏心悦目。”一声叔祖自然而然从何子岕口中唤出,连他自己也未想到那般顺畅。他反客为主,执着勺子替许长佑盛了饭,自己又续了半碗。
  待两人放下碗筷,高嬷嬷已然预备好了香油纸烛,都盛在一个竹篮里提好了,随在二人身后,顺着覆满积雪的小道缓缓往后园走去。
  几处亭台、数间砖瓦的轩堂,当年风满天下的许家祠堂在隐身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庄。许长佑咯吱一声推开了祠堂黑漆的大门,回身冲何子岕做个请的手势,合计率先走在了前走。
  乌木打就的牌位上各自以金漆描画着许家几代人的姓氏与名字,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一个个整整齐齐摆在燃着素香的长案上。袅袅的香气自有种难以自持的悲伤,何子岕便随着许长佑深深地弯下腰去,又恭敬地跪在蒲团之上。
  高嬷嬷忍着悲戚将一刀刀黄表纸划开,先铺成扇形的模样,再一小沓一小沓递到何子岕手中。何子岕拿线香引着黄表,恭敬地放入牌位前头的乌盆之中。
  黄表纸的火光映红了何子岕年轻的面庞,本该稚嫩的少年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他冲着正中许大学士的牌位深深拜道:“曾外祖父,子岕不孝,今日才来给您上柱香。”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画像

  北风的呼啸厚重而又凝噎,扑到窗棱上呜咽有声。
  何子岕跪在这些从未谋面的亲人牌位之前,心中百感交集。一沓沓的黄表纸都化为飞灰,红红的火光渐渐熄灭,许长佑才蹒跚着老腿过来搀他起身。
  “殿下,您来这一间里,瞧瞧咱们许家先人的画像。”搭着许长佑的手往祠堂右侧的偏厅走去,何子岕这才发觉墙上挂满了一幅一幅许家人的画像。
  许长佑指一指正中一幅已然泛黄的画像,先冲画中人行了个礼,才向何子岕无限深情地说道:“殿下您瞧,画中人便是你的曾外祖父,昔年贤名誉满天下的许大学士。可惜一代名臣,终为昏君错杀。”
  话语里除却满满的不甘,还有蚀骨的恨意,让何子岕没来由地心里一悸。
  从前只听过说名字的人,如今便好似栩栩如生立在自己面前。何子岕注视着画中许大学士深邃的目光,又好似从他眼中望到满满不舍的柔情与眷恋。
  这画显然出自昔年那位如夫人之手,如夫人将对许大学士的牵挂完全倾注在手中的画笔上,才使得对方的目光那样深情。
  何子岕轻轻抚着画中人的衣角,不由遥想起昔年那位如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怎样抱病一笔一笔完成这样的重任,他再次哽咽出声。
  一幅一幅画像瞧过去,有几个人连许长佑也分不清是谁。如夫人当日在刑场上匆匆一瞥,只知道都是许家的几房至亲,母子二人却分不清二房三房里那些长辈或者同辈,许长佑唯有对许长佐记忆尤深,牵着何子岕走到许长佐的画像前。
  “老朽说殿下与您外祖你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并不是空口白话,殿下您自己瞧一瞧,这便是您外祖父年轻时候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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