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笔锋未停,一边在奏折上批下几个朱红大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做什么去?”
“……最近陆太医教了我一些入门的药理知识,中间涉及的几味药材宫中刚好用完了,我想去城西的铺子里看看有没有。”
闻言,楚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乖巧懂事,从来不问他要什么,更不会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仅凭这么一件小事就擅离职守,这不符合她的性子,很明显,她没有说实话。这种情况亦是从没有过的,她素来坦诚,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是一二是二,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今天竟然当着他的面说瞎话,当他看不出来么?
楚襄眯了眯眼,正要把她揪进怀里好好拷问一番,可见到她十指紧缠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顿时又软了下来。
说谎对她而言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罢了,兴许她是要跟端木筝去做些女儿家的事情,对他难以启齿而已,就由得她去好了,只要安全回来就行。
思及此,楚襄浅声嘱咐道:“让流胤跟着你,早点回。”
“嗯,我省的。”岳凌兮显见松了口气,冲他福了福身就离开了御书房。
回到宜兰殿,她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又另梳了一个普通的发髻,打扮成寻常闺中少女的模样才出门。书凝揣着银袋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刚迈出殿门就看到了奉命过来接他们的流胤,柳眉登时一竖。
“你来做什么?”
流胤似乎已经习惯她在主子面前没规没矩了,横竖没人计较,他也就不指责了,只简单地回答道:“我来护送修仪出宫。”
书凝听了这话当时没吭声,在岳凌兮率先登上马车之后,她又斜着眼睛瞟他,“你该不会是替陛下来监视修仪的吧?”
面对她小肚鸡肠甚至略带挑衅的问话,流胤不动如山地说道:“奸人未除,陛下是为了修仪的安全。”
书凝哼了哼,旋身跳上车座不吭声了。
这个死木头,玩笑都开不动,真是越来越死板了。
未几,一辆没有徽记的双辕车驶出了皇宫,马蹄叩响青石板路,在婆娑树影之间拉下斜长的影子,然后笔直地朝着长街尽头而去,渐渐消失在银甲守卫的视线中。
岳凌兮坐在车里,还在为先前欺瞒了楚襄而内疚。
其实这番说辞她是斟酌过的,在不暴露真相的前提下已经尽量同他坦白了,而他也猜中了一半,她要办的事确实与端木筝有关,只不过并非寻常小事,若是他知道了离宁王知道也就不远了,所以她不能直言。
想到这,陆明蕊前几天同她说的话又从脑海中浮现。
“凌兮,夫人现在就像是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弦,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对症的药材,只怕我也无力回天了……”
她当时听得眼前直发黑——若是连陆明蕊都没有办法了,还有谁能救姐姐?
岳凌兮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她几乎把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了个遍,每次都是抱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那种焦灼却无力的感觉一直折磨着她,连夜里都不安生,噩梦中全是端木筝撒手人寰的场面,每每惊醒,丝衣都被冷汗浸得透湿。
端木筝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一定要护她安好。
岳凌兮深吸一口气,把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掀起车帘,斑驳的碧影从眼前掠过,她感觉到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露出街道两旁高低起伏的商肆才完全停下。
“修仪,到了。”
流胤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岳凌兮就迅速从车上下来了,什么都没说,直接踏进了药铺。
这家铺子是新开的,绣球和花篮还摆在门口,红翠交织,甚是喜气,店内的小二也非常热情,见着岳凌兮进门就迎了上来,躬着腰笑吟吟地说:“这位姑娘想买些什么呀?我们这品种可齐全了,什么药材和补品都有!”
岳凌兮看了看店里来来往往的人,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请问有冰棘草吗?”
小二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笑容不改地答道:“真是巧了,昨天到的那批货刚好有两根冰棘草,您若是真要的话小的现在就去给您拿,只不过价格可能就……”
“不管多少钱,我全要了。”
岳凌兮勉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内心已然欣喜若狂——终于让她找到了,姐姐有救了!
小二见她如此豪爽便不再废话,直接领着她往里面走,掀开厚重的青幔,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然后进入了一个布满药斗的房间。
“姑娘可还需要其他的药材?小的一并为您拿来!”
“不必了,我只要冰棘草,你快一些。”
岳凌兮伸长了颈子,急不可耐地找寻着冰棘草的影子,小二见状连忙应下:“姑娘别急,我这就去给您拿,您稍等一下。”
说完,他转过身把挂在墙壁上的簿子取了下来,仔细查找着冰棘草存放的具体位置。
房间里的药味很重,还混杂着新刷的油漆味,书凝怕岳凌兮闻了头晕,就把她带到外面的长凳上坐着了,还细声安抚道:“修仪,东西就在那儿,一时半刻跑不了,您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生等着就行了。”
岳凌兮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朝里面张望,就在这时,隔壁的小房间里忽然传出了两名女子的声音,听起来略含抱怨。
“这家药铺的东西全是全,就是效率太低了,拿个药这么久,我等得妆都快花了。”
“忍忍吧,为了讨你家老头子欢心,这份差事可不能办砸了,不然回去你娘得骂死你。”
“好啦,我知道了!”黄衫女子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看把你急的。”绿衫女子从容一笑,故意转移了话题,好让她不那么无聊,“最近宫中发生了大事,你听没听说?”
“怎么可能没听说?世家圈子里只怕都传遍了,我有那么迟钝吗?你这是拿我开涮呢!”
黄衫女子要上来挠绿衫女子,她笑着躲开了,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且说说看,我洗耳恭听,看咱俩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事。”
“不就是夜家那个庶女爬上了龙床的事么?真是的,还当是个多大的秘密呢!”
黄衫女子翻了个白眼,表情甚是夸张,惹得绿衫女子笑捶了她一下,两人又嘻嘻哈哈地闹了半天,却不知话中的正主儿就坐在外面,已是浑身僵硬。
玄清宫和宜兰殿的人都把这件事守得极严,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这事儿也没什么奇怪的,夜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精,骨子里都是天生的媚货,夜思甜、夜凌兮这样的都算不得什么了,我听我娘说,当年夜太后为了追求太上皇可是夜夜登门自荐枕席呢,有她在,小辈们自然都有样学样了!”
“可那夜凌兮明明又呆又愣,一点儿风情都不懂,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你怎么这么傻?人家那叫单纯,搞不好陛下就吃这套呢……”
“说的也是。”绿衫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突然开窍了,“陛下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兴许就是喜欢这种小白兔,可怜那些费尽了心思的女官们,刻意营造出一副干练聪慧的模样,如今被这么一个小傻子给比过去了,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两人捂着嘴又是一阵娇笑。
“依我看啊,她们输得也不冤,可能夜凌兮就是夜太后安排在陛下身边的呢,毕竟知子莫若母,陛下喜欢什么类型的她最清楚了。”
“有道理……要保证夜家的地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书凝听到这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冲过去把那两个碎嘴的女人揪出来,岳凌兮却伸手拽住了她,平时柔柔弱弱连个重物都搬不起的她,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教书凝动弹不得。
“可惜啊,跟女官搅在一起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陛下的英名恐怕要尽丧于此了。”
“你又怎知陛下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而将她调离身边?这么久了都没有要封妃的意思,我看这种可能性很大,常言道最难分辨是君心,上一刻能让你攀上云端,下一刻就能让你坠得粉身碎骨。”
“那她就可怜了,蹉跎了年华,清白也没了,还是个叫不上名号的庶女,想找个接盘的估计都找不到,恐怕下场凄惨哟!”
话是这样说,可黄衫女子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岳凌兮从头听到尾,容色微白,却镇定得不似常人。
“修仪,您放开我,我不能让她们这般羞辱您!我去外面把流胤叫进来,让他把她们全都扔到牢里去关着!”
书凝满脸愤怒,犹在挣扎,岳凌兮又伸出一只手把她拽到身边坐好,低声道:“王都这么多人,私下谈论这件事的不知有多少,你还能把他们全都关进牢里不成?随他们说去吧,我不要紧的。”
“可是——”
书凝还想反驳,谁知小二正好提着盒子出来了,她只好暂时收声。
“姑娘,冰棘草已经取出来了,因为需要用冰镇着,所以可能会有点凉,您收好了,随我到柜台付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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