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已经见过我一回了?在芙蓉园。她还要见我做什么?!”沈濯的后背上有一种莫名的冷飕飕感觉。
沈信言也紧紧地皱起了眉毛,眼神中添了三分寒意,抿紧了唇看着孟夫人。
“三皇子婚事未定。”孟夫人直言不讳。
一句话,说得沈濯头皮发麻,而沈信言的脸色,则直直地沉了下去。
……
……
朝会毕,绿春小意笑着去请沈信言:“陛下说,请沈侍郎延英殿觐见。”
延英殿?
不是御书房?也不是紫宸殿?
沈信言不动声色,和煦微笑叉手:“多谢绿公公。”
绿春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声音带了三分热切:“瞧您说的!咱家是替天子传旨,分内事。您又是这宣政殿紫宸殿御书房常来常往的常客,咱家哪儿当得起您这声谢呢?您往后甭老跟咱家这样客气,咱家可是天天盼着能跟您再亲近些呢!若能得您直接喊咱家一声儿老绿,那可比甚么都强!”
沈信言满脸的瀑布汗,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倒还真是带上了几分亲近随意:“我说绿公公,我是招您惹您了?果然我敢当着人喊你=您一声老绿,您信不信明儿就有莫名其妙的弹劾折子上来,鸡蛋里头挑骨头地找我的茬儿……
“咱们这么着彼此客气恭敬着,不好么?想来便是陛下,也更乐意瞧着他的内侍总管跟最爱使唤的臣子保持距离——我姓沈的可是刚得了个集贤殿大学士的美衔儿,我可还想滋滋润润地多活几年呢!”
绿春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浑身舒坦,脸上的笑容越发成了菊花一般:“孟夫人说得没错儿!沈侍郎是个实在人!我绿春就乐意跟您这样的人结交!您放心,我都听您的!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的时候,我准保恭敬客气,绝不会给您惹事儿就是!”
看看左右,又笑着低声透露:“三皇子在延英殿里头等着拜师哪……”
沈信言神情不变,依旧笑容和煦,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厉色:“这怎么敢当?”
绿春再看看四周,又悄声道:“咱们陛下跟前儿,宫里最说得上话的人,既不是太后皇后,也不是哪位贵人娘娘,而是咱们二公主……”
二公主,临波,三皇子的胞姐……
沈信言喜怒莫辩,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回话。
绿春看了他一眼,笑意深深地也不多说了,塵尾甩了两甩,在前引路。
延英殿里,三皇子秦煐正不自在地扯着自己颌下的金冠束带,似是今日系得有些紧了。
建明帝看了他一眼,唇角微翘。
绿春快步走了进来:“沈侍郎宣到。”
“诶!怎么能还叫沈侍郎,该称学士才对。”建明帝纠正他,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又瞪了仍旧跪坐的秦煐一眼,轻轻地咳了一声。
秦煐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低头扫了扫自己的前襟。
沈信言衣冠济楚,大袖洒然,走进殿来,先给建明帝见礼:“臣见驾。”
建明帝伸手止住他的拜礼,自己也站了起来:“今日乃是朕的家事。沈学士休得多礼。”说着,走下御座,侧对沈信言,命秦煐道,“即便是太子初见太傅少保,也是要规规矩矩跪拜叩头的。煐儿,为父就在这里看着,你好好地给你老师行礼我看。”
连太子都比出来,秦煐还有什么好说的?
举手加额,长揖到地,抬身撩袍,躬身跪倒,伏地叩首,口中敬称:“学生秦煐,见过老师。”
沈信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子连动都没动,生生地受了他的全礼,毫不客气地戒饬道:“敏于学思,诚于做人;忠于君国,恕于天下。莫耽溺游乐而忘人生本分,休依赖谋算而误一念初心。我门下尚无弟子,殿下乃第一人。信言一身令名,终究是贤是愚、是是是非,全看殿下艺业究竟如何了。”
秦煐被他一口气骂得后脊背直冒凉气,伏在地上,冷汗洇湿了大殿玉石地砖:“诚心致意,谨思修身。弟子必不忘先生一番苦心教导。”
眼看着心爱的儿子跪在地上,沈信言却没有半分让他起身的意思,建明帝也有些心虚,忙笑道:“来人,奉上拜师的束脩。”
淡淡地看了一眼绿春亲手呈到眼前的十条干肉,沈信言庄而重之地举手长揖:“臣绝不辜负陛下信任。三皇子殿下,不知打算在何处授课?”
第二二五章 大家来找茬儿
建明帝即刻宣布:太子既已正位东宫,那二皇子三皇子在太子大婚之后,也会搬出宫去,开牙建府。三皇子在这之前,就不要到处乱走了,认真读书是第一等要务。既然如此,他再腻在后宫里,沈信言就不方便了。宫城北边禁苑里有一座鱼藻宫,已经赐三皇子搬过去住了。以后隔日沈信言便在散朝后去给三皇子授课。
沈信言平静地接受了诏令。
被建明帝又瞪了一眼,秦煐只得强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道:“父皇,宣政殿离鱼藻宫委实不近,儿臣替老师求一抬软轿可使得?”
沈信言看了他一眼,自己抬手:“这却不必。我虽是文臣,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敢乞陛下赐臣能在夹城骑马就好。”
“那是自然的了!”建明帝忙笑道,“绿春,知会羽林卫,准沈学士宫城骑马。让他们给精心仔细地选一匹骏马来,就拴在他们的值房外头。沈学士要用时,不得耽搁。”
沈信言刻板地道了个谢字,便不再说。
建明帝和秦煐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话题,殿中竟忽然安静了下来。
绿春觑了沈信言一眼,陪笑着对建明帝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陛下不是还说要去瞧瞧太后?”
建明帝有了台阶,顺水推舟令沈信言和秦煐赶紧去“授课”。
看着师徒两个一前一后、格格不入的两条背影,建明帝的眼睛眯了眯,低声问绿春:“如何?”
绿春笃定的点头回道:“宋相的高足,跟宋相太像了。虽然不得罪老奴,也不装腔作势,也算得上是跟老奴示好了;但本质上,还是对老奴敬而远之的。”
低低地将刚才从宣政殿过来的一路上的话,言无巨细地都复述了出来,道:“……老奴瞧着,孟夫人可真没说瞎话。咱们这位沈侍郎,在大义名分上,是性子里本能的说不出难听的话、办不出违背礼法的事儿来。这等表面上洒脱,骨子里耿介,甚而至于有点子迂气的人,老奴这些年见过的,还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想到沈信言刚才厉声呵斥三皇子,让他“休依赖谋算而误一念初心”,建明帝莞尔,显见的心情大好:“这个沈信言,就差当着朕的面儿,指着鼻子说老三算计他和他闺女了。看来他还真是一丁点儿攀附皇家的心思都没有啊……”
绿春跟着连连点头:“陛下英明。皇后娘娘不喜欢他和他闺女,沈学士若是想要攀附皇家,三皇子这里可是现成儿大好的机会。陛下又这样宠爱三皇子。可是老奴听着孟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沈家竟是合家子没一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这可太难得了。前儿老奴还听说,曹国公府一堆的庶女,还琢磨着把哪个送进皇子府当妾室呢……”
这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建明帝忍不住扶额:“这开国都百多年了,这几个国公府,怎么还一副泥腿子的德行,连个体面自重都没有的?”
看人家吉妃……
哪怕只是个中等的古郡世家之女,都能做得到那样的宠辱不惊,那样的自尊自爱,那样的……与众不同……
建明帝又有些惆怅起来。
绿春偷眼看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儿这话说得,肯定是没有半点儿毛病。
……
……
鱼藻宫地方极大,后头就是鱼藻池,乃是前唐晚期那些昏君们最喜欢看水戏和竞渡的地方。
大秦建国不过百年,四任皇帝在位时间都不算太长,所以励精图治的心气儿还没有完全熄灭。对鱼藻宫这等纯游乐的地方,四位国君也就没有什么流连的欲望,自然也就没有做过大规模的修葺。
按照建明帝的说法,一旦太子大婚,正式入住东宫,二皇子和三皇子也要离宫就府。既然只是暂居,三皇子便只是挑了一个阳光充足的偏殿,简单地安置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书册,就算完了。至于皇子规制内的各类装饰,离了皇帝皇后的眼,他乐得简明扼要——有水喝、有灯用、有书看、有地方练武,足够了。
看着殿内简单到了几乎简陋的家具器皿,沈信言挑了挑眉。
秦煐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左右不过半年的功夫,我实在是懒得铺开那样的摊子。并不是故意违背仪制规矩……”
沈信言的目光转了开去,心里有一点复杂。
这孩子……
连节俭都担心会被苛责不按礼节不守规矩,皇后娘娘这个嫡母,做得还真是够意思……
“我听阎老说过,殿下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可有此事?”
春日晴好,师徒二人择了近殿门处,一张条案,上下对坐,一问一答。
“回沈学士,天资聪颖实在不敢当,看文章时若能聚精会神,的确可以做到默诵一两遍就记下来。”秦煐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