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铖一愣。
这么快?
惊愕转瞬即逝,薛铖看了看溯辞,对魏狄吩咐道:“你先带她回原来的帐子,缺的少的都备上,好好收拾收拾,旁的事容后再议。”
“是。”魏狄领命,并不向溯辞多解释什么,只道:“姑娘,走吧。”
溯辞也不多言,十分爽快地随魏狄出帐。
待他二人走后,薛铖又命人收掉帐内碗碟用具,整肃仪容,亲自前去迎接丰将军。
***
丰将军丰年,年四十有余,统庆林军,常驻肃州,亦是一员悍将。
他与薛铖的关系不好不坏,早年薛铖曾在他帐下经历过一战,得过几句提点,也不算全无交情。
前世丰年战死渭水城,今日再次得见,薛铖内心五味杂陈。
当时丰年身陷敌阵,北魏欲劝他归降,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现在薛铖都还记得丰将军的呐喊:“北魏贼子!我大晋儿郎铁骨铮铮,岂会因汝等巧言令色折了脊梁!欲取渭水城,需踏着老夫的血肉过去!”
只是等他率军突围,也只来得及抢回丰将军的残躯而已。
那一晚,满城哀哭,白烛的光芒盖过了月色。
薛铖心情复杂,丰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这次来不仅仅是得到调令让他率军随薛铖北去渭水城,他的怀里还揣着一封沉甸甸的、来自京城的密信,上头那个金灿灿的宫印烫得他坐卧难安。
乱了啊、全要乱套了!
二人各怀心事前后进入帐中。
“丰将军一路颠簸辛苦,待晚间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薛铖抱拳道:“不过战事吃紧不能过多逗留,恐怕明日就需拔营启程,望将军见谅。”
“无妨。”丰年摆摆手,眉心依然皱着,“在此之前,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薛铖诧异:“何物?”
丰年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递给他,道:“京里的密信。”
雪白信封上那枚金灿灿的宫印刺痛了薛铖的双眼。
那金印,他曾见过足足十一次。
这代表了大晋承光皇帝的亲令。
“这是随调令一同给我的。”丰年道:“传令的是陛下身边的裴公公,要求我把这密令一并带给你。”
薛铖抿了抿唇,拆开信封。
薄薄的洒金笺展开,扫过信上的内容,薛铖的面色陡然一沉。
丰年见他面色不虞,长长叹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你心系家国,但此事你还是早有决断为好。”
薛铖指尖微微用力,将精致的信笺捏出一道道狰狞的褶子。
***
砰——
名贵的瓷杯摔在地面,溅得满地都是,上头勾勒得惟妙惟肖的君子兰四分五裂,只剩残花断叶。然而杯子的主人犹不觉解气,抬手又将那只玉似的白瓷壶扫落于地,怒道:“他疯了么?!”
屋内的下人早已被遣尽,外头候着的人瑟缩着肩,眼睛紧紧盯着足尖半寸地,只恨不得自己是聋的瞎的。
屋内立着的那人蟒袍玉带,流云暗纹从衣领滚到下摆,华贵非常。
此人正是大晋九皇子、瑞王薛昭珩。
桌子另一侧端坐着一个华服女子,雪肤云鬓,珠翠满头,极尽妍丽。正是瑞王的生母淑妃。
她慢慢品了一口茶,颇是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粉碎的瓷片,叹:“徽州官窑几年才得一件的珍品,就这么砸了,怪可惜的。”
“母妃还有闲心管一个破杯子?”薛昭珩怒极反笑,“父皇老糊涂了,您也不劝劝?”
“那是我能劝的?”淑妃横了他一眼,“皇后尚不敢劝,何必滚这趟刀子路。”
“那就由着父皇把他请回来供着?哪天再一个不忍心,顺带也把皇位让了他?!”
“你急什么?”相比薛昭珩的怒发冲冠,淑妃淡定得很多,“有人比你更急呢,别自乱了阵脚给他人送把柄。”
薛昭珩重重哼了一声,撩袍坐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位仁德的太子殿下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6章 局势
承光帝年事已高,越发相信鬼神命数之说,连带着钦天监水涨船高尾巴翘上了天。好在如今天下太平,除了边患战事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惯会做人的钦天监自然也是专挑好的报,多年来也算风平浪静。
然而如今却出了大事。
且不说越发咄咄逼人的北魏,大晋国内这一个月怪事连连。
先是栖霞江于越州清县一带莫名其妙决了堤,淹死了不少人。朝廷赈灾的款项还没拨到,凉州这种年年风调雨顺的地界又遭了雹灾,屋舍农田毁了不计其数,差点没砸死承光帝恩师、回乡省亲的鲍老太傅。
户部忙得脑袋冒烟,礼部也不消停。西北边陲一带有人挖出了个奇怪的墓葬,内无棺椁陪葬,只有五个古怪的石板刻画。刻画线条十分简单,亦无文字,年岁至少数百年,但却不似任何一个已知民族、部落、国家的遗迹。
这若放在平时,恐怕也不过是件稀罕事罢了,但这五幅刻画上的画面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五幅画连在一起,描绘了一条潜龙闭目盘缩于地底,地面上盖有一座九层宝塔,背景乃是一片火海,伏尸遍野,触目惊心。
这种东西,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家大忌。
礼部勒令封口,但流言还是在乡野间飞快传开。
更要命的是,向来报喜不报忧的钦天监在又一次观星卜时运之时,那个油嘴滑舌的灵台郎竟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带出了令朝野哗然的消息——
紫薇星不在正位!
据说那夜承光帝头一次发落了他捧在心尖的宠妃阮昭仪。
这种星象只在史书中出现过,出现的那回恰是数百年前夏朝宦官窃国群雄并起之时!
种种迹象汇聚一处,肱骨重臣齐齐噤声。
若是别国,恐怕早就开始肃清谣言,甚至稽查乱党。但晋国却无法这么做。
帝星不在其位,血脉不正之事,所有人心知肚明。
其中渊源还得追溯到三朝之前。
晋国极看中血脉嫡庶,历来皇太子皆为嫡长子,明熙帝在位时亦是如是。只不过当年皇后早逝,只得一子薛铭,明熙帝爱重发妻,不愿另立新后,并亲自教导薛铭。
按常理,这样教导出来的皇太子多半有治国之才能成一代明君,况且薛铭资质不错。但谁都没想到,自幼浸淫朝堂的皇太子在成年之后竟然看破红尘寻仙问道去了。多少肱骨重臣乃至明熙帝费尽口舌耗尽心力,直到明熙帝长辞也没能把这个皇太子掰回来。
最后朝臣们硬是把他架上了龙椅,可还不到三天,薛铭留下一纸诏书禅位庶弟广平王,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平王继位,为宣晖帝,大晋王族的血脉从此而乱。
好在薛铭眼光不错,宣晖帝心怀黎民天下,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晋国在他手中承接盛世四海安稳,也让朝野中不满的声音减弱了不少。
宣晖帝仁德,兼之皇位来得太过离奇,他尽心治国同时也不断寻找薛铭下落。在宣晖六年,终于找到了隐居清屏山的薛铭,接回王都,封东陵王,敬重非常,甚至在驾崩之前留下了若子孙后代德行有亏愧对天下,东陵王可取回王位的密诏。
可惜薛铭即便回京也无心朝堂,年逾四十才得一子,顺带也把儿子养成了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世子,令多少老臣痛哭流涕。
帝王之心最不可测,宣晖帝仁心也难普及子孙万代。自宣晖帝后,历经庆德、嘉阳,直至当今承光皇帝,已经历三朝之久,血脉之说与宣晖帝的密诏如利剑日夜悬于帝王头顶,即便历代东陵王韬光养晦鲜涉朝政,猜忌之心依旧一代胜于一代。
东陵王府一贯子息单薄,如今薛敬这一代,也只得一子,正是薛铖。
薛铖虽无诸皇子在京中的美名,但他挣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况且晋□□以兵马平天下,令各皇子与承光帝不得不忌惮。若非大晋如今边患频繁乃用人之际,他这点铁血威名恐怕也早被扼杀在京城的软语香风之中。
所以当钦天监传出消息后,所有人心里都捏了把汗,或叹息或焦急,更有暗自送了口气甚至幸灾乐祸之人。
但这个节骨眼上,承光帝却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他把东陵王薛敬请进了王宫,促膝长谈足足一整日,连太子都没放进御书房。等日暮时分薛敬离宫回府后,宫里的封赏流水一般送入了东陵王府。
等皇后急匆匆去探承光帝口风时,这个年迈的皇帝只是拍了拍椅子上的龙首,叹道:“朕居危楼四十余年,今日总算踩回了实地。”
此后,承光帝欲还政东陵王的消息如野草般在后宫前朝与诸皇子之间传了开去。
天公爱凑巧。
北魏的国书正是在这个时候送抵京城。
北魏与大晋战事焦灼多年,此番修书而来却是欲与大晋修好,求取晋国公主。
多年征战早就磨光了晋国的锐气,朝中本就主和派声音居多,若非还有猛将在前,晋国乞和的国书恐怕早就送去了北魏。如今北魏主动示好,朝野欢腾,哪里还有人去深究这国书背后意义,纵有质疑,也很快被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