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从他的宫殿里被扶辛劫走,他不晓得这两天是如何熬过来的。虽不晓得,却也可能想象得出。容安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一旦打开固封自己的蜗牛壳,许多不想不敢面对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难以面对。一些不想去想的事情想一想,也会有许多不同的发现。
看见墨琚,她想的东西又多了些。
现在明摆着,火情是扶辛的计策,目的就是为了引开墨琚好把她带出宫。
她顺利出宫了,她老子也顺利地死了,在安葬她老子这件事上却出现了问题。她起初没想过,扶辛为什么要在这个风头上硬要出城安葬她老子。
其实要安葬可以寻求别的路子。未必非要往刀尖上撞。
如果非要往刀尖上撞,那势必是要有个理由的。要么是这个人缺心眼,要么是这个人活够了找死,要么……要么是别有情由。
扶辛其人一不傻二不呆,他也没有活够,却非要往这刀尖上撞,那必是有别的情由。
联系之前他和他的父王启文公撺掇天子阳昊来找墨琚的麻烦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城门这一幕,也是安排给墨琚的。
但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容安还没想得出。
她老子死前交代,是墨琚派人追杀了他。如果她老子说的是真的,那便是扶辛将计就计利用了墨琚的失手。但如果她老子说的不是真的……她不是不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只是不相信她老子的眼睛。
从前他就不是个眼明心亮的睿智人,此时老眼昏花耳塞目盲被人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前面是一直被伤恸迷了眼了,没能静下心来细想。现在细想一想,只觉可怕。
虽然晓得这其中千条万缕犹未理清,看见墨琚却也不能不生出嫌隙来。容安铁青着脸,将手中的剑提了起来,剑指墨琚,“无需你陪,你只要命人打开城门就好。”
第七十九章 真假难辨
墨琚的脸色并不比她好看多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容安,你要想清楚了。”
自她跟他回建晖,他极少和她说重话,便是口气重一重,也是极少有。今日他口气这样不好,容安不禁一怔,像是有根刺扎在了喉间。
“我想得很清楚了。”容安道。
墨琚往前走了几步,心口正怼在她的剑尖上,这个距离,连他眼中的红血丝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容安手中的剑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嘴唇都在抖,“墨琚,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你不要逼我!”
墨琚站着没有再动,却没有一分相让的意思,“我不会逼你。你可以出城。我也可以不陪你一起去。但扶辛不能出城。”
扶辛若不能出城,她这个剑拔得就没有一点意义。
容安固执道:“若我一定要出城呢?”
墨琚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眨都未眨一下,“那你就把这把剑扎下去。”一字一句地:“若不能,那扶辛就休想出城。”
墨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么他死,要么扶辛死。
容安扬起脸,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泛出泪光来,连声音都荒腔走板含着湿意:“还说你不会逼我。这不是在逼我,又是在做什么?”
她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虽瞧不上扶辛这个人,也与他有着纠扯不清的恩怨,但她还没有无情到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扶辛提着剑走到容安并肩处,望住墨琚,淡声打了个招呼:“墨琚,又见面了。”
不是很善意的口气,也没有多少惧意,倒像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又像是拿准了无人能奈何得了他,有些低调的嚣张。
墨琚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将他无视了,仍是对容安道:“容安,非是我在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
他一语道破,丝毫未给她留情面。容安脸色愈加苍白。想要在墨琚手上赢得局面,怕是难。她不觉得输给他有什么难堪的,但今天这一场绝不能输。
“就算是我自己在逼自己,这也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容安略定了定心神,话比方才说得稳当了许多,“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无论我想做什么,都不会拦着我。”
墨琚脸色骤黑,“我后悔了。收回以前的话。”
人若不要脸,真的是天下无敌。为君为主的人向来讲究的是金口玉言,最忌讳的便是朝令夕改。
容安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吃了吐的人还吐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一国之君。
那他从前说的话还有哪一句能信的?
墨琚振振有词:“那句话的前提是,你在我身边。若你不在我身边了,那句话自然作废。”
争又争不过,打也打不过,容安第一次觉得,没有自己的力量,空有满腹经纶是件多么让人无奈的事。
扶辛偏头看看容安,道:“黎桑,别为我争了。先去把令尊安葬了吧,我留下。谅墨琚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墨琚终于舍得送给他一个淡淡的侧目,淡得不能再淡:“这是我与容安的家事,与你何干?褚移,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个敌国细作拿下!”
扶辛也是贵为世子的人,在大纪朝三十七诸侯国里,名声也是响当当的。在他的那些名声里,除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然还有韬略满腹善于谋工于计功夫还好。
这样一个样样好的五好青年,被人侮辱为细作,是个有血性的也该拔剑相向了。但这个青年脾气还很好,即使手上拿着剑也没有拔剑相向,反而是冷冷一笑,“不必你拿,我同你回去便是。”
一副我不和你这种小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坚持已没有什么意义,容安安慰扶辛道:“你放心,我回去会救你出来的。”
扶辛反过来安慰她:“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照顾好自己。这两天已经将自己折腾得不像样子。”
墨琚忽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将容安手上的剑夺了过去,一道剑光闪过,扶辛手上的剑飞出去几丈远,连同袖子也被削掉一截,手臂上立时血流如注。
“记住,她是我的女人,永远轮不到你来关心!”
墨琚强势起来的时候,即便是容安,也要忌惮几分。“神经病,你做什么?”容安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吼完去看扶辛的伤势,语气转而温和:“你没事吧?”
弯腰从地上捡起斩落的那半截衣袖,给扶辛将伤口包扎起来。扶辛反倒镇定:“我没事。”直视墨琚,冷声道:“墨琚,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黎桑就绝对不会是你的!”
可见扶辛有时候也是个愣头青,在该示弱的时候,偏要强出头,纯粹是找殴的节奏。
容安忙站出来,担纲起和事佬一职:“扶辛,你先随褚移回去吧。再耽搁下去,天就该亮了。”
晓得墨琚是不会走的,也没打算甩开他。
褚移从城楼上纵身跃下,十余丈高的城楼,他就那样跃了下来,看着就让人眼晕,可见他战神的名声绝非虚传。
翼章刀收回鞘中,褚移冷然来到扶辛身边,气势上便压了扶辛一头,“走吧。”
朝着墨琚与容安淡淡一揖,将翼章刀往扶辛肩上一压,扶辛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
容安蹙眉瞥了褚移一眼,忍不住道:“他受了伤,你干嘛还要欺负人?”
说这句也是白说。褚移虽然将翼章刀从扶辛肩上卸了下来,但冷峻的脸半丝缓和迹象没有,反而是略带嘲讽:“翼章刀从来只对敌人出手。”
说完脸色不晓得为何白了一白。容安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或是火光晃了一下罢了。
她并不知道翼章刀唯一一次不是向敌人出手,是向她。虽然那次并没有斩了她,但终究成为了褚移心里的痛,每每想起都觉得痛彻心扉。
褚移此生心痛的时候不多,所有的心痛都是为她而生,可惜她再不能感觉到他的心疼。
墨琚摆摆手:“你将他好生看押。”
褚移点点头,押了扶辛走了。扶辛带来的几个抬棺的侍卫也被带走了。墨琚淡淡看着容安,开口道:“不是要去城外下葬吗?走吧。”
他伸手要牵容安的手,却被容安甩开,道:“你不用在这里假仁假义,若是你陪我去,我怕我父亲死也不会瞑目。”
这句话说完,鼻头一酸,憋了两天的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这样的话她没有当着扶辛的面对他说。倒不是怕扶辛瞎想。
她只是不想让外人看见她这样矫情软弱的样子。这个样子,也只有在墨琚面前,才会这样肆无忌惮表现出来。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瞬间满面,她双手掩面,先是小声,后来干脆就转了嚎啕,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
墨琚将她的一双手握住,从脸上拿开,望住她满是泪痕的脸,声音里十分无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是这种态度对我,容安,不管是为什么,我只求你不要这样伤自己。”
他人生里第二个“求”字,依旧是说给她听的。有人说,先爱上的那个,总是会爱得让自己更卑微一些。他在她面前早就卑微成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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