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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宠 (诸夭之野)


  墨琚唯一做不到的,是将她一个人留在揽微殿里。
  自打她再次病倒,他已有好几日不去议事殿。除非是极要紧的事,他会在揽微殿外殿处理一下,其余时间皆在内殿守着她。
  容安睡着的时候居多。但每次醒来,第一眼总能看见他俊美的脸,带着浅笑,就贴在她面前。
  这是她还在闺阁时最大的梦想。每天一醒来,就能看见他微笑的脸。梦想终得实现的时候,却是在这种境况之下,
  以前常听人说,人生八苦,最苦是求不得。她觉得那些人还是说错了。人生最苦,求不得还不算最苦,最苦是明明已经拥有,而你却再也要不起。
  有那么几回,容安强撑着精神,劝他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将时局道理都在他面前摊摆明白,可他却总是笑着说,在这里也是一样处理政务,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
  容安心里晓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曾狠下心来威逼:“夫君这样是要置我于何地?本来就已经是人人唾弃的祸水红颜了,难道到死还要让人骂不得好死?”
  饶是如此重的话语,也没能说的动墨琚。一国之主每天还是如常“黏”在她身边。
  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他是怕万一他离开,哪怕只是一瞬,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容安亦担心着,万一哪一天她离开了,他要如何撑下去。
  总要给他一个支撑下去的支柱。曾有一个故事说,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妻子中了无解之毒,眼看要不久于人世,为了让深爱她的丈夫在她死后能活下去,便留书骗他,说是遇上了一位高人,能解她身上的毒,但高人要留她在身边一十六年才能够放她回来,她定下一十六年的约,想着过了一十六年,他对她的情总该淡了,到时候即便她赴不了约他也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妻子留书之后,便跳了悬崖。
  这也确实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她用不上这个办法。莫说墨琚看她看得紧,就算墨琚没有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她也骗不过他。他不是那个傻丈夫,连这点小骗局也识不穿。
  他是算尽天下的一国之主。
  她为这件事一直愁眉不展。
  有些话太残忍,不忍说给他听,却又不能不说给他听。有一日她精神略好些,用她冰凉的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将两人素日都避讳的话讲了出来:“总要有一个人先走。夫君,我想,我会是先走的那个。”
  墨琚修长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眉梢,语气像往常一样轻柔:“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过是染了风寒,哪里就要死要活的?”
  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错过了她怕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把心里话讲出来。她执拗地:“夫君,不要再自欺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我也很想能够陪着夫君一起,看你用双手点染江山,看你把墨国治理成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看你……头发也白了,皱纹也深了,还依然宠着我爱着我,和你一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她不顾墨琚望着她的一双眸子已经充血成腥红,自顾自道:“可是,不能了呢。夫君,我想看的江山如画,看不到了。我想与你一起白头,也做不到了。”
  墨琚的脸几乎埋进她的身上,声音再也不能把持平稳:“不要再说了。容安,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再不说,我怕就没有机会了。夫君,你让我说完。”
  她这是在交代遗言。这样残忍。
  “我不能看到的江山如画,我希望你能继续帮我实现,到时在我的坟前,描绘给我听,你把我们共同的江山绘画成了何种模样。”
  她没有多少力气,说话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能与夫君你共享天伦了,可你得把我的墨适抚养长大,教他本事,让他继承墨国大统。这是你欠我黎国的,欠我的。”
  她一阵咳,墨琚抱住她,几近崩溃:“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看你一直活到头发花白,活到皱纹很深。少活一天都不行。少活一天我都不能原谅你!”
  “当然,我走了以后,为了你的江山,你应该再续娶一个妻子。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但你选人的首要条件是,她要对墨适好,也不能再和你有子嗣。你说我霸道也好,跋扈也罢,这就是我的底线。”
  她嚎啕哭了起来:“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点也不想你再娶,我希望你一生只有我一个妻子,我希望你为我守身如玉。一直到老。”
  “我不会替你绘什么河图江山,我也不会替你抚养墨适。你休想把这些责任都推给我!”
  有什么滴到脸上,滚烫灼人,与她的眼泪混在一起。
  那夜墨琚发了很大的火。将揽微殿给砸了个稀巴烂,几乎将揽微殿给拆了。
  此后三天,墨琚没有来见她。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问小兮,小兮汪着一包眼泪,说王上一直在议事殿批阅这些日子积压的奏章文书,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生生是要折磨死自己的节奏。
  她哭了,却没有再说什么。
  次日她便现出油尽灯枯之兆,一张脸灰白得吓人,往日灵动的眸子紧紧闭着,气若游丝。小兮慌了神,一路跌跌撞撞跑去议事殿找墨琚。天下着雪,她几次滑倒在石径上,摔得手掌都是血。
  到揽微殿,哭着开口说出“王上您快去瞧瞧王后娘娘吧,她快不行了”的话时,她看见墨琚执笔的手顿了一下,神情说不清是恍惚还是什么,半天都没有动。
  她又喊了一句:“王上?”声音不高。王上的表情瞧上去很吓人,她不敢大声。

  第一百三十章 一场戏

  墨琚回到揽微殿的时候,容安竟醒了过来。被他洗劫过的大殿,保持着空荡荡的模样,他站在新挪过来的双鸳鸯戏水的屏风后,一步都挪不动。
  容安的声音自里面传来:“是夫君吗?你来的正好。有一句话我要同你说明白。”
  无力的声音,似呼吸都困难。他的手抓着屏风,几乎要将屏风抓破。
  容安的声音断断续续:“我这一生,能嫁给你,觉得很满足。毕生的憾事,是不能抚养墨适长大。夫君,请你好好将墨适养大。他会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雪落无声。他再没听见她的声音。
  大雪的夜里,他弹奏起《梨花落》。是她生前弹得最多的曲子,因为他喜欢。
  清丽哀婉的曲子,一夜不绝。殿外雪落似梨花,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像在奏一曲生命的终曲。
  终究是人不在了,要下葬,要办丧礼。可他抱着容安的身体,三天三夜不肯放手,看样子是要一直抱到地老天荒去才算。
  是何挚同几个老臣硬从他手中夺出容安安放入棺椁。他因为手握得太紧,手指僵硬,抢夺之中手指骨折,却还是颤抖着要去抱容安,可毕竟力不从心。
  几番曲折,熬到丧礼。
  那日他穿了白的衣,一双手垂在衣袖里,站在茫茫雪地里,整个人如同一片落下枝头的干枯梨花瓣,风一吹就要随风而去。
  送葬的人很多,可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
  直到棺椁葬入王陵,他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棺椁入王陵,何挚叹息道:“前些日子岁星入月,注定是要有大人物逝去,却没有想到是王后娘娘。这是天命之劫,王上您还是看开些吧。”
  他一怒之下罚何挚去为容安守陵。
  这的确不是真的。
  这只是容安做的一场戏。一场金蝉脱壳的大戏。
  墨琚从不让她知道战场局势,不让她担半点心。但她怎能不担心。天子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子之下仍有百万之兵,启国好战,举国皆兵。这两人会盟,最终即便墨国侥幸赢了,伤亡也必是难以估量。
  事由她起,还需由她来结束。她要去见一见阳昊。
  但只要墨琚还活着,他就不可能对她放手。
  她想了许久,只有这个假死的办法才能脱身。可她也知道,假死之后,断无再见墨琚的可能。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瞧着墨琚呆在议事殿的时间一日比一日久,有时甚至是夙夜不归,她晓得是战局拖住了他。
  他瞒得好,可她还是隐约听见,前朝官员都已知道阳昊派军的目的。至少有一半的官员谏言,将她献给阳昊以息止这场耗时耗力的战争。她还隐约听说,他因此暴怒,甚至当众斩杀了两个进谏的官员以儆效尤。
  这样下去,他会人心背离,内忧外患的。
  她必须尽快去找阳昊。岁星入月的天象之后,她晓得已没有时间。必须要离开墨琚了。
  假死药是托何挚弄来的。就在何挚被墨琚派去药王谷找嵇风流的时候。之前她服下的不过是一种寒毒,太医们没有办法,不代表真的会致命。那只是一种让她看上去病的很严重命不久矣的药罢了。
  可是当真的开始实施计划之后,她才发觉这有多难。墨琚表面上装得镇定,可在背着她的地方,就像丢了魂一般。常常夙夜不眠,常常恐惧到手脚发抖,常常……他一个铁血手腕的君王,何曾怕过什么?何曾无措到这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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