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句没话找话的客套话,可谁知话问出口,忽觉得气氛滞了一下。
李述偏过身去看湖水,不说话。
金城这才省过来,最近能有什么朝事,不就是……什么面首的事情么!
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金城慌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做错事似的怯怯看了李述一眼,又看了沈孝一眼。
李述见金城忐忑,解围地转了话题,“快入冬了,黄河灾情都稳了下来,想来朝事也比较松泛了。”
沈孝点了点头,“是,所以臣才有空歇一下。”
金城见自己一句无心之失没有引起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沈大人是该歇一歇,长安城有趣的地方多的是,可以多逛逛。”
她问,“沈大人是关中人么?”
沈孝摇头,“臣祖籍吴兴。”
金城闻言,眼睛里微微泛光,“是不是那个‘西塞山前白鹭飞’的吴兴?我一向很喜欢这句诗。”
沈孝点了点头,“正是,西塞山是吴兴八景之一。”
金城就叹了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关中呢,不知什么时候能去江南逛逛。听说那里人杰地灵,最是好地方。”
二人一来一往,已经说上了话。
一旁李述只是沉默,整个人浑似不存在,目光落落地望向湖面,唇微微抿着。
沈孝以余光看去,看她一身家常素衫,头上只有那根金钗,跟旁边鹅黄柳绿的金城一比,她朴素地都不像是那个长安城里最有钱的平阳公主。
连番变故之下,那些身外俗物对她而言好像都不重要了,什么衣裳什么首饰,都不在乎了,透出骨子里那股万事不关心的淡漠来。
沈孝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故意跟金城公主说话,想勾得她醋意么。见一面少一面的日子了,怎么偏要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金城还在说话,“吴兴有八景,长安也有八景。沈大人来长安这么久了,可都一一逛过?”
不及沈孝回答,旁边李述动了动身,拧身就往一边小楼上走。她看都不看沈孝,经过时对金城道,“我有点乏了,上楼去歇一会儿,你跟沈大人说说话,随意逛逛吧。”
不然留下干什么,听他们俩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地说话么。
李述掐紧了手心,挺直背脊就略过了沈孝。
往后这种日子还多的是,他就是她的妹夫了,逢年过节宫宴上都要见面的,她一个孤家寡人,要看着他们一对儿举案齐眉。
眀知道是应该现在就硬着头皮习惯下来的事情,可李述就是忍不住,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她径直就往湖畔小楼走去,行走间单薄衣衫微微荡起,勾起她一道瘦削身躯。
红螺吩咐了几个侍女跟着金城,就要去追李述,谁知一旁沈孝忽然问,“有没有带披风?给她加一件衣服。”
红螺一愣,立刻点了点头。
这都叫什么事啊!
红螺心想,沈大人吩咐她都吩咐成习惯了,一副理直气壮的驸马模样。
他这到底是要做哪位公主的驸马啊!
前几天这不是做了公主的入幕之宾,怎么今日就……就忽然成了金城公主的相看对象了!
皇室好乱,红螺已经彻底搞不懂了。
*
沈孝目送李述上了楼,他微抬起头向楼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收回目光来,就见身旁金城正看着他。
她跟李述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像公主,反而更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金城公主迟疑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就问,“沈大人,我听说……有人弹劾你和平阳姐姐……?”
沈孝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冷意,显然不喜欢这种试探。
金城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想知道个答案,“……那是真的吗?”
沈孝负手背过身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您觉得呢?”
金城被他反问地一噎。
他此时同金城在一起的模样,与方才李述在场时截然不同。方才跟金城还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已经是一副疏离模样。
沈孝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都怪他刚才那样,把李述都逼走了。他忍不住又往楼上看去,可什么都看不见。
看样子李述是不准备再探头了,只想让他和金城单独待着。既然这样,再留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沈孝想说要走,这时候就见他的侍从匆匆地走了过来,递过一封无落款的信来。
沈孝接过拆开一看,目光微微眯起。
是七皇子的信。
他刚想告辞要走,可送信的侍从明显被李述看见了,红螺从楼上探出头来,“公主,沈大人,上来喝杯茶吧。”
沈孝将信放入袖口,跟着金城进了小楼。
这小楼四面敞轩,又在湖畔,风颇大,红螺给李述已披上了披风。
沈孝跨上楼时,李述一张脸半埋在披风领口里,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沈大人有事?本宫见你的侍从匆匆过来了。”
李述目光落在他宽袖下。
沈孝则回,“官署里有些事,下官得先走一步,赶回去处理。”
金城想说‘怎么那么忙啊’,李述声音却含着探究,“官署里有什么事?”竟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她要确保沈孝按着她的意思走,分毫偏差都不许有。
沈孝默了默,不说话。
空气微微凝滞。
金城觉得平阳姐姐怎么有点咄咄逼人,官署里的事情,说不定是什么重要机密呢,沈大人怎么好直接说出来。
她便劝道,“肯定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大人才记着走,姐姐,我们——”
李述不理她,忽然就站了起来,朝沈孝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低声警告,“沈孝,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沈孝低头看向她发间,片刻后回道,“我记着,我答应过。不然我今天为什么应邀过来?”
李述盯着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折子?”
她不准备给他留什么缓冲余地了,谁知道沈孝要耍什么花招!
沈孝捏了捏袖中密信,回道,“明日。”
二人相对不过一臂,面对面站着,有一种看似对峙实则奇妙和谐的氛围。
那种被莫名其妙排斥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金城微皱了皱眉。他们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沈孝连茶都不喝,径直拧身就下了楼,衣袍翻飞,他脚步匆匆往外走。
李述站在楼上,俯视着他离去的身影。金城凑了过来,半晌,李述又开口,接着沈孝来之前的话继续问,“刚说到你及笄了,你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金城这回却没有羞到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道孤直的墨灰色身影走远。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良久,金城忽然点了点头。
第77章
#77
次日。
沈孝他确实是上了一封折子, 可折子的内容却不是请婚, 而是请罪。
七皇子一道奏疏,说自己督工黄河, 发现河南道多地县令赈灾不利,黄河都治理了两个月了,灾民应当早都安置妥当, 可如今都要入冬了, 各地郡县粥棚都少的可怜,若是入了冬,不是要饿死几多人。
李勤负责治理黄河, 又不负责赈济灾民,一来是他忙,二来赈济灾民的话,手必然要经过各色款项, 李勤贸然动手,容易落下把柄,以后就说不清了。
因此他只能上一封折子, 将黄河赈灾现状告诉父皇。至于父皇派谁来赈灾,如何赈灾,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情了。
李勤的折子刚摆上正元帝案头,沈孝就紧跟着上了一封折子, 自请有罪。
当初洛府郡守高进贪腐入狱后,正元帝命沈孝遥领各道御史核查黄河沿岸郡守,不少郡守因此被拉下马, 不少新人因此上了台。
但无论沈孝怎么折腾,都只局限在郡守上,再往下的县令,却是一个都没动。一来县令数量多,沈孝当时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二来县令基本都是地头蛇,真要查起来,其实更比郡守更难查;三来,正元帝当时也没让他查的更深。
真要说有错,沈孝身上的错也牵强,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可奈何沈孝耿直,偏上了一道请罪折子,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身上那身官袍过不去么。
含元殿里。
寒露刚过,天气刚起了凉,含元殿里就烧起了银丝炭,室内融融有如春日。
室内非常安静,于是案桌后正元帝略带痰的呼吸声,与时不时的咳嗽声就很明显。
沈孝跪在地上,“臣自知有罪,才能不堪再任谏议大夫,自请贬官。”
正元帝不说话,只目光向下,沉沉看着沈孝,目光隐含探究。
殿内气氛一时更加凝滞,仿佛山雨欲来的前兆。
正元帝向后靠着椅背,面容就半隐在暗中,显得更加喜怒难测。他目光好似有千均重,沉沉压在沈孝身上,但沈孝却并无任何惧色。
正元帝可不信沈孝这封折子是巧合。
他前几日才透出些许赐婚的意思,去试探雀奴和沈孝的关系。雀奴瞧着倒是乐于做这个月老,这几日一直和金城处得好,听说还主动拉了金城和沈孝相看,一副清白坦荡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