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安静地坐在罗汉榻上,垂眼看着那根簪子,一时之间不说话。室内非常安静,竟有一种温馨的氛围。
这是他们俩的最后一面,沈孝想,三年里他就要靠着这一眼印象让自己坚持下去。如果只是记得她冷淡的侧脸,让他怎么能熬的过去。
沈孝朝李述走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去握住她的肩,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可李述却好似被蛇咬了一般,直接将他的手打开。她噌一声就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想要避开沈孝的怀。却因动作太急,不小心将榻上小几都撞在了地上。
那玉簪就直直地跌在了毯子上,李述一退,没留意,竟然就直直地踩了上去。
玉碎的声音该是清脆的,可因被她踩在脚下,埋在毯里,声音反而显得非常沉闷。
李述一愣,连忙退了一步,低头一看,那簪子已经被她踩成了两半。
沈孝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地上。血玉簪,与宣城红毯融为一体,落在地上若不仔细看,几乎是看不见的。
沈孝朝李述的方向走了一步,半跪在地上,低下头去将簪子捡了起来。
浑然一体的血玉簪,骤然就这么断成了两半,断口处锋利,伸手去摸,仿佛能将肌肤都割破。
他挑了很多礼,最终才挑中了这根簪子。这还是他亲手磨的,因为技术不好,所以没有雕花纹,但他也觉得比经过玉匠人的手要来的诚心。
他弃了一生所求的权势地位,末了的结果,就是这么一根被摔碎的簪子。
沈孝只觉得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李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沈孝已经站了起来,他就站在李述面前,可却没有直视李述的眼睛,反而去她发间搜寻那根金钗。
他沉默的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李述,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李述当时就听得脸色一白。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看错你了。
李述的唇颤了颤,想要说什么,可沈孝却径直略过她,就往门外走去。
“沈孝。”
李述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沈孝的身体立刻停住了,可却没有转过身来。他脊背绷得很紧,右手紧紧握着,手心里透出一点玉簪的尾巴,仿佛一点血迹。
李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一盘死局,他们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注定不能携手。
他很好,只是她配不上他。
李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我的合作就到这里吧。”
沈孝还是紧绷地站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复,他只是右手将玉簪握得更紧,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迈出门槛,下了楼梯。
沈孝没有看到,身后李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青碧色的袍子消失在楼梯口,再也看不见。
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向楼梯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看一眼少一眼,此后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千思万念。
看一眼少一眼。
诸事保重。
李述在心里说。
*
次日。
朱雀门外,天刚亮沈孝就牵马出了城,可站在城门口,却牵着马没有动弹,就这么一直等到了辰时。
因要赶路,他便穿了身家常衣服,一身灰色布袍,恍惚间又是当初进京赶考的样子。
彼时进京,意气风发,觉得天下都在他手中。如今却为了一桩痴念,甘愿将天下都让出去。
可没有人看重他这腔痴念,甚至都没有人来送他。
也是,一个从六品的县令,怎么配得上平阳公主亲自来送呢?
沈孝摸了摸袖中端成两半的玉簪,他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侍从催促了很久,“大人,再不赶路,天黑时可赶不上驿站了。”
沈孝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走吧。”
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孝心里一紧,连忙望过去。
是她么。
他竟有些没出息地屏住了呼吸。
他昨天不该那样说她的。
可来人却是一人一马,一身黑衣。那是崔进之,他一身劲装,显然要出城做什么事去。
看到路旁沈孝,崔进之调转马头过去,但却并不下马。
他的马是最优品的大宛良马,极为高大,骑在马上俯视人的时候,有一种极为凌厉的压迫感。
“沈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去?”
崔进之在马上,无论如何沈孝都得仰头看他,气势上二人明显就分了胜负。
可沈孝却并不正眼看崔进之,只是微微偏头,以一种斜睨的方式瞧着他,就显出几分不屑。
“崔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崔进之的目光在沈孝身上落了片刻,忽而就笑了一声,“沈大人当真是来去赤条条,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官,如今外放了,竟连个相送的人都没有。”
这话一出,崔进之明显看到沈孝薄唇抿紧,很明显,这个话题让他心中不悦。
崔进之转头往城门口方向看去。
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李述的影子。
你们不是互相信任的政治伙伴么,怎么,如今就因为我一封弹劾折子,这么容易就闹掰了?那这个感情基础也太差了。
崔进之捏紧了手中马鞭,目光凛然。
沈孝他算什么东西,跟雀奴才认识了多久,就想跟她成亲,共度一生。
他根本就不了解雀奴。
从李述十岁到二十岁,崔进之同她相识整整十年,前五年至亲朋友,后五年至亲夫妻。他甚至比李述自己都要了解她。
后宫里那么多不受宠的公主,唯有李述生了一双尖锐的眼,仿佛刀一样,直直劈开眼前的浓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年他们初遇不久,后来李述再找他,开门见山便是,“你能不能教我读书?”
她瘦瘦小小,却仰着头毫不退缩。因为他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向上爬的通道。
为什么她不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公主呢?不会被欺负,但也不会被重视,到年龄了就嫁出去,生儿育女,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李述说,“这世上的活法有很多种,可我偏想要最好的那一种。”
她从小就这样。
因为太缺爱,所以拼了命想要用权力与金钱来弥补。
沈孝怎么配得上她,他们二人的鸿沟太大了,无论曾经怎么亲密无间过,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只有他才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将一起沉沦权力的沼泽,一起堕入黑暗的地狱。
他太了解李述了,给她一道选择题,她毫不犹豫就会和他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已经彻底陷进去了,再也出不来,怎么能允许她独自一个人奔向光明。
哪怕她想奔向光明,哪怕她的人生中有人愿意将她拉出泥沼地,崔进之都不能允许。
崔进之将目光从空洞的城门口收回来,落在了沈孝身上。
联盟已经彻底破裂,合作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就到了分而击破的时候了。
沈孝把东宫害至如此地步,是他报复的时候了。
崔进之道,“沈大人,此去前路漫漫,你一定要保重。”
他笑着说,多情凤眼落在沈孝身上,仿佛是朋友之间的殷殷嘱托。
第80章
#80
两个月后, 十二月底。
冬至刚过, 天气甫一进九,骤然就冷了起来, 却不落雪,空气中只是干冷。
西北风不间断地吹,刮在脸上, 仿佛平白无故被老天爷扇了一耳光。
雪披的毛领子厚实而高, 李述低着头,将脸埋在毛领子里,避过寒风, 踏上了太极宫外的台阶。
她刚走了一两句,就听身后有人叫,“平阳!”
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子小跑,李述刚转过身来, 胳膊就被人亲亲热热地搀住了。
安乐穿了红梅白鹤的雪披,红底子披风,领子却是纯白的雪狐毛, 趁得她愈发娇俏。
她笑道,“你来得倒早。”
一双杏眼打量了李述一遭, “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瘦了一圈?”
说话间隔着冬衣,捏了捏李述的胳膊, 只觉得触手都是膈人的骨头。
李述如今是愈瘦而愈白,双颊微微陷下去,透出薄薄肌肤下的弓骨, 愈发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意。
李述解释道,“没瘦,衣服太厚,我撑不起来,显得瘦了。”
安乐这莫名其妙的亲热来得古怪,二人虽不结仇了,可还不至于有如此的亲密劲儿。
李述将胳膊不着痕迹抽了回来,回答安乐那个“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的问题,“听太医说父皇近来精神头不好,我怕后半晌他就睡过去了,所以来得早,能多说几句话。”
入冬后,正元帝的病就越来越重了,李述和安乐今日都是来探望的。
安乐听了脸色也转为忧愁,“天气太冷,把父皇都冻病了。”
二人并肩上了台阶,小黄门将她们迎进暖阁里,室内烧的又干又热,一股药味散不出去。
冬天是索命的季节,无论是对民间衣食不暖的百姓而言,还是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