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心中有些不忍,道:“何家人有错,道长报复也便罢了,可大何氏与小何氏是无辜的,道长一封信,却改变了她们一生。”
“谁叫她们是何家人?少不得要担个因果,”那道人冷笑,又道:“女郎,你只可怜他们,怎么不知道可怜我?”
钟意听他话中另有内情,便温声道:“愿闻其详。”
“大蛇成蟒,大蟒成蚺,大蚺成蛟,大蛟成龙,”那道人长长的吐了口气,方才道:“女郎,你可听说过‘封正’?”
“我曾听祖母提及过,”钟意微怔,随即道:“仿佛是说蛟修行千年之后,便可化龙,它会前往人世间讨封,倘若第一个见它的人说它是龙,它便会化龙,可那人若说它是蛇,便会重新蜕化为蛇,返回山中,再行修炼。”
“走兽虫蛇如此,人亦如是,”那道人面露痛惜,长叹道:“我听闻何家老夫人信奉神道,方才前往,点破天机,以求封正,结果她丈夫返家之后,她却忽然改口……百年道行一朝丧尽,我又何其冤也!”
钟意听罢,却也不知应该如何评说,默然良久,忽然福至心灵:“我得以重活一世,是否也同道长有关?”
“的确有些关系,”那道人却面露愧色,起身向她行了一礼,道:“何家原本应该出一位皇后,同李氏天子鹣鲽情深的,只是何家女被我改命,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李唐皇室的命格,也起了变化。”
“你家积德行善,福报便在你身上,原该嫁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的,只是受了李家天子羁绊,半生苦楚,因而殒命,”他歉然道:“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也只能与你一段机缘,勉强弥补了。”
钟意听得荒唐,难以置信之余,心中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那的确是真的。
“那别人呢?安国公府也受了牵连,”她顿了顿,又道:“因何家二女,李唐皇室不也受了很大影响吗?”
“天行有常,欠下的债,我自会偿还,不过沈家遭难,却是与我无关。”那道人笑道:“娶妻失贤,遗祸三代,便报应在沈安身上,至于沈复,却是受了无妄之灾,我另有弥补。”
“报应在沈安身上?”钟意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你还不知其中原委,”那道人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到她面前去,食指点向她额头,笑道:“你既身处其中,得些天机也无妨。”
钟意额头被他点了一下,原还不明所以,忽然眼前一花,前世那些过去便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回转。
她吃了一惊,仔细去看,却见那画面并非是以自己为主角,甚至于有些场景,自己都不曾出现。
沈安在华阳县的府邸之中,与同僚饮酒,被人坑骗,上了贼船;他跟随李政往觉知寺,见李政怔怔盯着自己看;他悄悄去寻李政,同他达成协议;还有降雪第二日,他令人哄骗自己到庄子里,坐视李政抱自己走;最后,是安国公府众人发生争执,沈老夫人因此殒命……
这是前世的她所不知道的真相,也是造成她前世一切痛楚的根源。
即便到了今生,再次见到,她心中也仍然会觉得酸楚,眼眶也会发热,可是当她拭去眼泪时,心中更多的是释然。
“知晓这一切之后,”那道人问她:“你会跟沈复破镜重圆吗?”
“不会。”钟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能理解他那时的选择,但是作为妻子,却无法体谅。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将我送给别人了,即便做这件事的不是他,知道真相之后,他也是默许了的。”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东西,我有什么理由,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承担起沈安的愚蠢?”
“前世棕熊失控,他毫不犹豫的挡在我面前,以命相换,那时我便原谅了他……可是原谅跟重新开始,完全是两码事。”
她淡淡一笑,轻轻道:“于我而言,得知真相,才是最大的礼物吧。”
“易地而处,世间很少有人会比他做的更好,”那道人感慨道:“家族与妻室,绝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前者的。”
“我明白,但是仍然不会体谅,”钟意道:“因为像物件一样被送出,被人践踏尊严的人是我,我可以选择原谅他,也可以选择不。”
“你们原也该是一双神仙眷侣的,机缘巧合,却被拆散,也是无妄之灾,”那道人不再劝说,而是叹道:“其实,我补偿他了的……”
钟意一怔:“什么?”
那道人笑道:“我满足了他许的一个愿望。”
钟意困惑的眨眼,道:“他许了什么愿?”
那道人只是笑,却没回答,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手递与她看。
那纸条有些皱,似乎是浸过水的缘故,钟意徐徐展开,便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俊逸脱俗,别有风骨,正是沈复的字迹。
愿我心上人如愿以偿。
竟是正月十五那日,他们一道去放花灯时,他许的心愿。
而那时候,她许的又是什么呢?
钟意蹙眉许久,方才在记忆中搜寻到答案。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乐。
她禁不住叹一口气,道:“道长,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不叫你知道,终究有些遗憾,”那道人道:“前世你半生苦楚,始于沈安,最深的根由,却是陈国公侯君集造反,可今生重来,想必你已经叫李政早做准备,若我不同你讲,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其中内情了。”
钟意心绪有些杂乱,顿了半晌,忽然道:“你弥补了沈复,那李家呢?”
“因何氏二女,两代天子皆受情苦,却也冤屈。”
“我观天象,三代之内,李唐必有女祸,便度化你重生一世,破此宿命,算是弥补。”
那道人笑道:“天下失一女帝,便以你所生之女偿还,令渭河公主登临至尊,一啄一饮,不过如是。”
第89章 初见
“女祸?什么女祸?”钟意听罢,惊诧道:“听道长言下之意,景宣竟做了天子?”
她心中一慌,赶忙问道:“那景康呢?他是皇太孙,姐姐继位,他是遇上了什么吗?”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你也不必知道,只需知晓他们都过得很好便是了,”那道人摇头失笑,道:“我度化你重生一世,原以为要几十年后才能醒的,不想你功德这般身后,只二十年,便唤醒我了。”
钟意前世所挂念的,便是一双儿女,听他如此言说,心中酸涩,跪下身道:“我前生殒命,心中最为不舍的,便是那两个孩子,望请道长慈悲,告知一二。”
“你只不舍得你的孩子,却舍得你的夫君吗?”那道人笑道:“从头到尾,竟也不曾问过他半句。”
钟意思及前世,心中难免对李政有些怨由。
他们做了几年夫妻,她也知他是真心待她好,可这场姻缘的最初,其实并不美满,见了沈安之事,她才知那所谓的献妻,其实另有内幕。
沈复最开始时,并非出自本心,但到最后,仍旧是默许了这结果,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而李政呢,从头到尾,他也不是什么光彩角色。
沈安登门,以她向李政求生,两下里一拍即合,而他却中途毁约,带她回了王府,而她转醒之后,李政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明说是沈复做的,那其实每一句都在暗示。
钟意心知他是想打消自己同沈复的情分,也叫自己死心,但说心中毫无怨由,却是假的。
“你与李政,其实也是孽缘一场,”那道人见她面上神情几变,亦是长叹一声,道:“命运阴差阳错,最终他还是娶了你。”
钟意听得不解,蹙眉道:“还请道长明言。”
那道人目光感慨,向她笑道:“你心中有没有觉得疑惑,前后两世,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有的,”对于这等奇人,钟意并不曾隐瞒,坦诚答道:“我也曾问过他,为何钟意于我,他道是今生在母亲故居里见到我,神态气度颇为类母,方才起意,而前世如何,却是不知了。”
“他那话对,但也不太对,”那道人略经思忖,含笑答道:“你既重生一世,身上不免带了前世因果,他为之所动,也不奇怪,至于前世……”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其实是见过他的。”
“我自然曾见过他,越国公府总也与皇家沾亲带故,年幼之时见过几面,不也寻常?”
钟意蹙眉,道:“天家亲眷何其之多,那时年岁又小,后来他去了封地,更是许久不曾相见,难道道长的意思是说……”
下边这话却有些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意思,她迟疑一下,方才道:“是说他前往封地之前,便心仪于我吗?”
“倘若如此,依照他的性情,大可以登门提亲,才不会在意我早有婚约之事。”
李政性情霸道,但也不傻,能在她未成婚之前娶,何必多此一举,等她嫁了人,再去强取豪夺,徒惹是非?
“不是那时候,是他自封地回京之后,你不记得他,可他却记得你,只是不知你身份,方才生生错过了,”那道人笑道:“女郎,你是否还记得在华严寺塔楼上遇见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