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那妇人会水,却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寻,心中奇怪。
侍从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听说过,低声道:“居士,那妇人是个疯子。”
钟意道:“那她这是——”
侍从静默一会儿,道:“发水的时候,她的孩子被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找到,她便疯了,每日都在水里捞。”
钟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发闷。
“居士,你回来了。”
如此到了门口,钟意便听有人唤她,侧目去看,站在灯笼底下的竟是罗锐:“你怎在此?”
“太子来了。”罗锐言简意赅,道:“他在前厅等你。”
钟意心头微动,敛了神情,道:“我这便去。”
罗锐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钟意道:“太子温而尔雅,还不至于对我动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罗锐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声唤我。”
钟意莞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
几日不见,太子风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温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见钟意入内,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钟意向他施礼,道:“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太子却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确有些私事要讲,望请居士屏退左右。”
钟意从善如流,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犹疑,施礼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见内室的门合上,方才执起案上卷轴,道:“我听闻居士喜好书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赏鉴。”言罢,又将那素白卷轴缓缓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钟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动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赞了一句,又道:“宝物便应赠与识货人,留在我手中,却是辜负了。”说完,又将卷轴合起,递了过去。
钟意听得笑了,却没有接,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送我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字,意欲何为?”
“居士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惭色,他躬身一礼,道:“还请高抬贵手,饶恕左庶子与思议郎性命。”
“太子殿下,”钟意听罢,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们做下这等混账事,委实是……”太子面有难色,惭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钟意哂笑道:“你知道,却来为他们求情?”
“我知道他们此次罪责滔天,然而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礼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理?”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诞,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道:“你明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处置,以平民愤,却想着将他们捞出来,息事宁人?”
太子被她问的一滞,面色讪讪,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难处……”
“我没办法帮忙,也没有资格帮这个忙,”钟意断然拒绝,道:“因为他们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们,便该去求百姓开恩,同我却说不着。”
“居士,”太子为难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贵手……”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唐,更觉愤懑,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黄河决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泪,道:“我听人讲,只是丹州,死伤者便过万……”
“那么殿下,”钟意眼眶发热,道:“你在丹州数日,有没有亲自去看过那些灾民,有没有见过水灾之后的惨状?”
“父皇、父皇说,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问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郑国公的《十思疏》,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经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钟意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道:“这句话,殿下便不记得吗?!”
“‘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
太子惯来仁和,见她这般疾言厉色,更有些退缩,喏喏半日,方才道:“这话是父皇说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职,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难道这也有错吗?”
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与至亲阴阳相隔吗?不需要亲眼见到,你只听我讲,不觉得蔡满之流,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吗?”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无力挽回,不应该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吗?”太子不解,劝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国之栋梁……”
他面上神情真挚,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钟意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皇帝坚决要废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为李政是他心爱女子生的孩子,也不是因为太子之母被他厌恶,而是因为这个系出嫡长的太子,全然没有掌控这个偌大帝国的才干与气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这些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悲哀。
太子坏吗?
不,他本质良善,性情宽仁,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作恶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寻常百姓家,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也是这天下的继承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这等性情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软弱,他无能,他耳根子软,他太看重旧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满之流胆敢炸毁堤坝,做出这等滔天大恶,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势,尽管那并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恶之人的一面旗帜,一枚盾牌。
现在他还只是太子呢,假以时日做了皇帝,天下又会如何?
会不会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视听,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没有罪过,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却会为祸天下。
钟意久久不语,太子却以为她是动心了,陡然生了几分期待,唤道:“居士……”
“殿下,”钟意见他如此,却不再觉得愤怒,心中只有悲哀:“你真觉得,自己能担得起李唐江山吗?”
太子面色僵住,竟无言以对。
“我回府之时,还曾遇见一个妇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疯了,每日都跳进水里去捞,而这样的故事,在丹州数不胜数……你听着这样的惨事,仍然坚持要救左庶子吗?”
“太子殿下,”钟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泪来:“你心里,便不能分润半分同情和怜悯给天下黎庶吗?”
太子听完,亦是落泪,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错,可他也是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坚持要废掉你,而立秦王了。”
钟意禁不住笑了,拭去泪珠,在太子的骤然僵硬的神情中,道:“你其实也不坏。”
太子嘴唇颤抖,双目怔怔望了过去,隐约有些希冀。
钟意却倏然冷了声音,继续道:“你只是懦弱,只是无能,只是德不配位!”
“黄河决口,百姓死伤无数,天下侧目,你心中惦记的,居然只是为祸的属官?”她目光冷凝,一字字从牙根中挤出:“太子殿下,耻乎?!”
第87章 道人
太子面红耳赤,如遭雷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日过去,他方才讷讷道:“事已至此,居士再加苛责,也是无用,自该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钟意摇头失笑,语气讥诮道:“当需要牺牲一些人,来保护另一些人的时候,这贴狗皮膏药就被扒拉出来了。”
“的确是我理亏,”太子却不同她争辩,垂首愧道:“居士之语振聋发聩,令我几无立足之地。”
“殿下啊,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吧。”钟意长久的看着他,最终方才道:“昔年山东大旱,生了蝗灾,陛下为安抚民心,竟生食之,我不求你也能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奢望你能有所帮扶,但最起码,就不要给他们伤口上撒盐,背地里拖后腿了。”
太子静默片刻,道:“受教了。”
“先前说了许多,却是我失礼在先,然而一时义愤,却顾不上了,”钟意向他施礼致歉,道:“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殿下喜好儒学,也希望你真的能明白这句话吧。”
太子面有愧色,道:“居士此礼,我愧不敢当。”
“我今日委实累了,诸事繁忙,连停歇片刻的功夫都没有,直到此刻,嗓子都是痛的,实在没有精力再说下去了,”钟意起身送客,道:“左庶子几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至于罪责如何,却要看有司如何论处,殿下便打消相救的心思吧。”
她既送客,太子更无颜久留,嘴唇动了动,原是想说句什么的,然而不知为何,最终也没有开口,仓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