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则正是因为陆长风心有善念,蒋大郎才有活路。
第三便是她愿意进陆府为婢,偿还恩情。
陆老夫人听了,脸色却未好转多少。
她心中着实疑心,想着如何也不能叫陆长风多见这丫头几次,勾起从前的心思来,语气便生硬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事却容不得他胡闹,咱们陆家可没有这些个事。”
又对若香道,“这事儿我做了主,再不用说什么偿还的话。”
“这……这如何使得?” 若香心中自然高兴,却也觉得事儿略有些不对,陆老夫人虽然向来心善,那倘若人人都来求的,陆家这般大一个世族,也是撑不起的。
她倒不觉得老夫人是因为对自己格外青眼。
瞧着问题倒像是出在陆四公子身上一般,便抬眼悄悄去看陆长风神情。
蒋佳月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气息有些急,两腮微微红了,脸颊鼓鼓地,也正抬了脖子,一双眼不服输地瞪着陆长风。
只见他目光沉沉,面上本淡淡地,似乎是被方才蒋佳月一番话引了兴致,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小小年纪,不仅一本正经,还是个伶牙俐齿地。
也对,毕竟三四岁那会儿就懂卖弄着什么“无功不可受禄”了。
他倒不曾想到,不过是一时兴起要报十年之嫌弃,却激地蒋佳月丢了端庄模样,跳起来非要来自家做个女婢不可。
陆长风眼角看到陆老夫人也正看着他,似乎定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看他到底会不会存收了这蒋家的小娘子的心思一般。
“咳咳。”
他咳了两声,想着他爹就要来了,本就存着教训自己的怒气,若是见了还得了?保不齐明儿就给自己又订了婚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因而道:“咱们家可不缺小丫头子使唤,祖母您说呢?” 陆老夫人提着的肩头这才放了下去。
她对陆长风道:“前些日子刚挑了些家生子进来,你院里也分了几个。”
又转头看着蒋家人,和蔼道,“这事就这么说了,以后家里还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说,没有什么张不开口的,知道了吗?” “多谢老夫人!”若香听的心头欢喜,拉着蒋佳月蒋南秋就要磕头。
“老夫人。”
蒋佳月却挣了开去,直直跪在地上,“老夫人,不瞒您说,我爹还躺在床上不得下地,日日都要服药的,弟弟年纪也小,还不能承担家业,一家老少只靠娘亲里里外外地操持着,现在已是山穷水尽。”
陆老夫人听罢,虽不大喜欢她这般急切地就要张口,却也不露什么神色,准备让刘嬷嬷去拿些散碎银子过来。
“陆家乃是慈善之家,向来以‘仁德’二字著称江陵,便是小女子一介村人也有所耳闻,舍参救命之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来报。”
蒋佳月却接着说道,她目光清隽,望着陆老夫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人,您向来最是心善,今日若听得小女子家中难处,必然伸手相援,只是我家的难处不是一时可解,必得有个长久之法方可。”
陆老夫人便意外地看着她。
她的话正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蒋家今日拿了银两便欢天喜地地回了家去,她日后定然是不会再有所相帮,若是不拿,听这丫头所说,家中又实在拮据。
“何谓长久之法?”陆老夫人就道。
蒋佳月目视前方,“小女子才疏学浅,实在没什么见识,也未曾想到什么长久之法。
但有一事,小女子却可以做到。”
“你且说来听听。”
陆长风闻听她说了一堆,已隐约知晓她准备作甚,沉着声音说道。
若香等人也俱看着她,陆老夫人方才的不喜早已散去,与刘嬷嬷对视一眼,只听蒋佳月定定道: “小女子虽无才学,但却手脚俱全身体康健,若能到陆府做上几年丫鬟,待爹爹病情起色、弟弟长大成人,到时自然不愁家人无着、家业不兴。”
“你是说,你一定要来做丫鬟才能解家中困境?”陆老夫人惊讶极了。
“是。”
蒋佳月坦然道,“当时在庄子上,听闻来陆家做丫鬟,能得十两银子的身契,每月还另有一两至三两不等的月例,这倒比娘亲接了绣活熬夜得的更多些,小女子心中便十分心动,已是有此心意,只是一则年纪不大合适,二则娘亲苦劝,便只得压了下去。”
她转向陆长风,长睫微动,露出个调皮模样来,“因此小女子倒应该感谢四公子的。”
☆、第二十八章 收收心思
若香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快步走在前头,不发一语。
蒋南秋人小,连跑带追地,出了满头的大汗,脸色憋的通红,仍是落在了后面几步。
蒋佳月拍拍他圆溜溜的小脑袋,使了个眼色过去,蒋南秋便努力快跑了两步,小手伸出去拽了拽娘亲的衣袖。
眸带祈求地看着她。
若香步子这才慢下来,牵了他的手往前走了,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身后的蒋佳月一眼。
蒋佳月便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往家走。
她此前在陆老夫人面前,坚持要到陆家来做丫鬟,娘亲能不生气吗? 可蒋佳月却不觉得自己有错。
相反,她仿佛已经看到在往后的日子里,爹爹蒋大郎能下床走动、弟弟蒋南秋也安安心心坐在学堂里头读书的情形了。
在蒋佳月心中,不论是做陆家的丫鬟、接陆家的绣活,哪怕是捡了柴火去陆家卖,都只是一个生计而已,实在不必计较什么名头如何。
她仔细想过,自己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唯有做陆家的丫鬟才切实际,既能还钱,又不耽误做几样小活计补贴。
且她在陆老夫人跟前并不曾将话说满,言语中提及若日后家中松泛些,便要辞了不做的。
否则,她真的只有嫁人一条路了,可倘若是碰上张家那样的夫家,倒还不不不嫁。
蒋佳月看着若香急促的背影,隐约明白娘亲气的大约是她自个儿吧! 若香走着走着,热浪扑在面上,熏的眼都红了。
她又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和自家的处境。
正因为明白,因为无可奈何,在陆家她才没有及时站出来阻止蒋佳月一番说辞。
她气的,是自己无用。
是自己居然和父亲一般无二,落到卖亲身女儿的地步! 当年她被卖到陆家,心里虽然明白父亲不仅是为了家中诸人,还是为了能让她吃饱穿暖,但难道自己心里从始至终就没有一点点怨怼吗? 她是怨的。
否则二十年来,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才生了去寻亲的心思? 她是不甘心的。
所以才会一心要从陆家挣出来,要做正正当当的正头娘子,如何也不会自甘堕落,如了别人的愿。
若香想起继母打量自己的眼神,她对人牙子说:“这丫头长的好,说不得就能收了房做个姨奶奶,八两也太少了,怎么也值十二两吧?” 忆及往事,若香只觉得胸中一阵阵刺痛,怎么也压不住嗓子眼里的酸涩。
大郎,你快好起来,咱们一起接女儿回家,再过那开开心心的好日子…… 泪水顺着她脸颊滚下来,落在蒋南秋的手背上,又烫又灼人。
他抬头去看,娘亲哭了。
小人儿以往清亮的眸子里,也随着这滴泪盛满了忧愁和悲哀。
姐姐要去做丫鬟了,因为他还小,不能帮家中分担,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学堂,叫姐姐伤心失望。
他看着自己的小手,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
我定要好好读书成人,早日接姐姐回家来! 这一遭,不仅叫蒋家人个个心里头千万般愁绪滋味涌上来,便是陆老夫人,也已经长叹了好几声。
“您既不愿,为何又答应了?” 刘嬷嬷往香薰中添了一小撮安神香,服侍陆老夫人靠在秋香色绣春枝海棠的大迎枕上,不解地问道。
蒋家人走后,陆长风亦有事要忙,陆老夫人午饭便只略略吃了几口,此时已是到了午间小憩的时辰。
陆老夫人自己抬手,解了抹额搁在几子上,银白的发髻便显出一丝凌乱来,好像突然间苍老了几分一般。
她靠在迎枕上,目光望着窗外鼎盛的夏日景象,仿佛自言自语般。
“你看这时节,草长莺飞,端的一幅繁华昌盛之貌,须知秋风乍起,便萧萧瑟瑟落了满地,唯有低调积蓄力量如梅竹者,方能在秋风落叶之后,重新傲然屹立在寒冬之中。”
我们陆家何尝不是那等着秋风肆虐的夏花? 刘嬷嬷听的有些糊涂了。
却听陆老夫人忽然转了个话头,笑的极深远,“我们陆家这一支向来人丁不兴,底下如今还没一个能承家业的嫡支小辈,指望可全都在风儿身上啊!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心里其实门儿清。
他祖父在世时,便最爱他聪慧。”
“是啊,小少爷就是不爱那些个规矩,若正儿八经地读书进学,怕也能得个进士回来的。”
刘嬷嬷附和道。
“只是他年纪也不小了,合该正正经经娶亲才能成家立业,我也才能放心地闭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