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他直接把锦棠带到了河间府的城隍庙。
半夜的街道上,处了走来走去巡逻的士兵外,空无一人。
林钦极缓慢的走着,行至街头的牌坊处时,他提着剑柄,哑声道:“我总记得自已小时候,为了争这牌坊下一块夜里能睡觉的地方,叫那些老乞丐们压在地上毒打。”
上辈子,俩人出游至河间府的时候,林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锦棠当时无心听他说这些,也没有应过声儿。
当然,她除了知道林钦小时候是个小乞丐,在河间府乞讨长大之外,于他的家世,背景,知道的非常少。
不过,这一回,她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林钦侧首,低头望着锦棠,道:“我在城隍庙的门外捡到一枚匕首,然后,便趁着如这般的月夜,人人都在沉睡之中时,一个又一个的,将他们处理了,扔入河道。长此以往,这街上就清净了,也就只有我一个乞儿了。”
锦棠侧首望着他:“为何要扔入河道?”
林钦道:“因为河道之中,最容易藏匿尸首,也无人知道是我那么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干的。”
锦棠听了,颇觉得骨寒,打了个寒噙,将身上的短襦衣紧了紧,包臂往前走着。
再往前,便是那处驴肉火烧摊子,林钦站在门上,深深嗅了一口气,径自走到了城隍庙门上。然后,他又道:“后来到了陆府。陆刚不过一任洗马而已,养得个骄纵女子,我虔心卑服,想好了要作上门之婿,她却转而找了个油头滑嘴之人。”
锦棠轻轻叹了一气,道:“是她无福,配不上你。”
林钦颇有几分哽噎:“我向来都是个沉默寡言,不擅言辞之人,似乎正是因此,总不能讨得女子欢心,蹉跎至今。”
要说林钦这一点,锦棠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确实不擅言辞,木讷,想要对谁好,只会默默的,私底下付出一切,但绝不会花言巧舌之语。上辈子她嫁给他,徜若他能像陈淮安一般,巧舌如簧的哄上几句,委下身段来死皮赖脸的缠上几回,或者俩人就圆房了,就成了真夫妻。
可他不会,他永远不懂得什么叫作烈女怕缠郎。
有时候,婚姻其实就是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相互嫌弃却又不离不弃。
锦棠于是道:“但这些,并非皇上,或者小皇子造成的,您是武侯,是忠臣,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为何如此孤注一掷,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中?”
林钦站在城隍庙门上,月光下两道秀眉,面如璞玉,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比之陆宝琳,黄玉洛只是他自以为要成亲的对相,罗锦棠与她们不同,分明是绝不可能的,应当也不是男女之情。
他就只想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如此相聊着,他愿意坦承自己毕生的痛苦与一道道疮疤,仿佛这样,曾经的苦难就能于他的心头,于他的岁月之中,从此消泯一般。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一人报说:“指挥使,有一个叫作王金丹的,说是皇上派来的,要与您谈判。”
“放入城来,仔细搜检,不许他夹带任何兵器,也不准多放一人入城。”林钦断然道。
转眼,大堂之上。
“皇上给的亲笔书信呢,既是来求和的,本侯问你,他准备何时退位?”林钦开口便问。
王金丹大剌剌的站着,厚厚的嘴唇笑的跟只金元宝一般:“林大人,咱们皇上可没想着向您屈服,而且他还说了,从漠北和辽东调来的百万大军,俩日之内将包围河间,渤海才是侯爷您的归宿。”
林钦腾的就站了起来。
低矮的烛,只照着他的身子,照不到他的脸。
“杀了他,挂到城门上去。”
“不可以。”锦棠一声尖叫,高声道:“指挥使大人,王金丹是开玩笑的,肯定不是皇上叫他来的,小皇子还在这儿了,他怎么可能派大军来围攻您?
王金丹,快说,你只是在撒谎,快说呀。”
王金丹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依旧笑的跟只元宝似的,但已经笑的比哭还难看了:“实话就是,百万大军,不日攻城,在此起兵者,无论林钦还是才从西北被调来的诸位,无一幸免,全都得死。”
大堂之中,左右皆是被林钦从西北调来的各路指挥使们,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动摇军心这言,将士们皆有家有口,本来以为挟持着小皇子,来一份檄文,皇帝退位,个个儿高官厚爵,但听说皇帝发兵百万,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仕气顿时就给挫了一大截。
林钦忽而便开始咆哮:“杀了他,带出去悬到城墙上。”
“上官。”锦棠一声尖喝:“两国相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你不能杀他。”
林钦扬手一挥:“把罗东家带下去。”
就这样,锦棠反而叫人给带走了。
很快,王金丹就给带到了城门上了,不过,要斩来使,并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守城兵士们会把他吊起来,等到日上三竿,四野的兵士们都能看得见时才处决。
但是,就光是吊起来的王金丹,就能吸引大部分守城兵士们的注意力了。
偏偏王金丹也不是个消停的,两臂给控扎着吊了起来,还在高高的城墙上,嚎破嗓子的,就来了一曲《斩李广》:叫不应龙国太痛恨交流,想当年你夸下海口,却怎把前言付于东流……再不能伴君多勤政,再不能为国家来分忧……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飞将军李广,与这些自西北而来的将士们,可是同乡之族,而王金丹唱的,恰恰是他们的乡音。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飞将军便死,千古清名永传,他们千里奔徙到此,所为何?
恰这时,有个算命先生不远处绕过,便有位姓李名言,从宁远堡而来的将军将他唤住,问道:“老汉,可会算命否?”
骡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道:“观天相,看地理,略懂一二。”
李言一听是个略懂一二,便知道是个半瓶水,遂挑衅着问道:“那我且问你,你观天相,今夜会不会有雨?”
恰一弯彩云从北飘而至,遮住了天上一弯明月。
骡驹道:“会。”
他话音才落,一阵微风,彩云飘然而去,又是一弯明月,深黛色的天空,便夜里,也是晴朗无比的。
营帐外,篝火旁,一众士兵随即笑了起来:“却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滚滚滚,勿要扰了爷们,快滚。”
第218章 同仁试刀
骡驹本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便满脸白须白发,也挡不住他那种便说假话,也犟驴似的一本正经。他说:“有雨,但不在此,而在君子津渡。
就好比条条大路通富贵,但造反必死一般,军爷们的富贵也不在此间,谨记谨记。”
别的士兵还在笑,唯独李言略变了变脸色,接着,他也指着骡驹笑了起来:“乡党,你在此,怎知百里之外的君子津有没有雨,你摆明了就是个骗子,滚,快滚,勿要在此盅惑军心?”
但随即,一匹快马驰来,探子下了马,便直奔城门口而去,而且远远就在叫:“快报指挥使大人,有急情来报中!”
李言再回头,白须白发的算命先生已不知去了何处,他疾步跑到城门口,问探子:“什么急情?”
探子道:“君子津渡突降暴雨,已然三个时辰,黄河洪峰一浪高比一浪,我来请问指挥使大人,渡河能不能延迟。”
李言转过身来,脑中轰的一声响,再想找算命先生时,那算命先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脑中轰轰乱乱,城门上的王金丹犹还在慷慨高歌,时不时的还要喊上两句:“皆是西北乡党,皇上的百万大军若到,大家都得死,何不早早散了,到时候还能保条命?”
他又唱又叫,又是鬼嚎的,最终叫士兵们将嘴给堵上,才消停了。
但是,听说皇帝不肯投降,还要派百万大军来镇压,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不眠之夜,围处处处篝火,河间府的这十万人,心便有些惶惶然了。
而这时候,陈淮安已经顺顺利利的,入城了。
解下头盔深吸了口气,他便直奔河间府衙,不用猜,林钦的中车帐必然设在那里。
君子津渡,是林钦的西北援兵直杀中援之后,唯一会拖慢行军的地方,因为将士们必须在君子津渡完成渡黄河,君子津渡与河间府之间,必定随时会有探子往来,陈淮安守的,恰就是这个探子。
在控制探子之后,用拳头将他打服,再让他谎报君子津渡有暴雨,这皆是陈淮安干的。
然后,恰在方才,人心惶惶之时,他趁着夜黑,打翻了一个巡逻的哨兵,换上衣服,探子进城时有几位将士随着进城,趁乱就混了进去,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
转眼已是五更。
锦棠和小皇子不过略睡了片刻,便听见外面一阵轰闹吵嚷之声。
吴七端来了早饭,依旧是大灶上熬的小米粥并馒头,馒头虚松绵软,倒是格外好吃。
外面的骚乱之声越来越烈,听其声音,似乎是将士们在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