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去抹,竟是抹了满手的泪水。
“没用的,没用的……”
程绍禟只觉得喉咙似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尤其是听着映柳与那两个孩子的悲痛欲绝的哭声,脸上血色也不知不觉地褪去了几分。
所以,这便是齐王给自己,给陛下,给离岛百姓的交待么?
“程将军。”听到有人唤着自己,他转过身去,便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跟前的唐晋源。
“程将军,这是王爷临终前托我转交给程将军,希望程将军能将之转呈陛下。”唐晋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程绍禟呼吸一窒,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知道齐王他早有自裁之意?”
唐晋源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沙哑:“这场火,还是我奉了王爷之命放的……”
“什么?!”程绍禟还没有说话,恰好经过的一名齐王兵士便惊叫了起来。
“这场火是王爷命你放的?!!”那兵士这么一嚷,让周遭不少拎着桶救火之人停下了脚步,尤其是一直追随着齐王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均是不可思议地望向唐晋源。
“唐护卫,你所言可属实?”晏离抹了抹额上的汗,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沉声问。
唐晋源一言不发地撩起袍角,对着熊熊大火跪了下去,‘咚咚咚’地连叩了几个响头:“王爷遗命,属下皆已完成。”
说到此处,他喉咙一哽,随即继续道:“属下本为江湖草莽,蒙王爷不弃,得以追随左右,王爷对属下的知遇之恩,属下无以为报,惟愿黄泉碧落,亦能尽绵薄之力,护佑王爷周全!”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噌’的一下抽出腰间匕首,在众人惊叫声中用力往心口位置刺去……
“晋源!!”待程绍禟察觉有异欲上前制止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轰然倒在了地上。
“晋源,晋源……”程绍禟抖着手想去为他止血,可那匕首正正插中心口位置,那一大片的血迹鲜艳夺目,刺痛了他,也刺痛了在场众人的眼睛。
“王、王爷说,他此生做、做了太多错事,唯、唯有以烈火焚烧,方、方可洗去满、满身罪孽。”唐晋源感觉到体内的鲜血正一点一点的流去,可还是极力挣扎着道。
“唐大哥……”他手下的那些侍卫呜咽着跪了下来。
晏离一个箭步上前,执着他的手把脉,再检查他心口处的伤口,终于无力地摇了摇头。
程绍禟双目通红,手上、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鲜血,听到他喃喃地唤:“程大哥……”
“我在,我在……”他哑着嗓子应道。
“程大哥,我其实、其实一点也不、不想与你割袍断义。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我明白,我都明白。”
“明菊、明菊与孩子,便拜托大哥……来世、来世我必将结草衔环,以报、以报大哥恩德。”唐晋源的意识渐渐涣散,还未能等到程绍禟的回答,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程绍禟身体一僵,一滴泪终于从他眼中滴落下来,砸在了怀中那张已经失去了气息的脸上。
“唐护卫他去了,将军节哀。”李副将上前一步,探了探唐晋源的鼻息,低声道。
“唐护卫,果真乃忠义之士也!”晏离望着根本无从可救的大火,目光落在以身殉主的唐晋源身上,长叹一声道。
“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好一个忠义之士,放他娘的狗屁忠义之士!!”程绍禟缓缓地把怀里的唐晋源放了下来,闻言先是喃喃自语,随即哈哈一笑,最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将军?!”和泰等人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被唐晋源之死扰乱了心神,正欲上前劝解,便听到他厉声道,“何为忠义?不辩是非,不分对错,一昧追随尽忠,此乃愚忠!!知其错而不知改,忠其主却不念结发之义、父子之情,妄顾父母生养之恩,又谈何有义?!”
“他唐晋源,归根到底也只不过一个以死逃避的懦夫,还说什么忠义!”
说到此处,他一把撕开了唐晋源交给他的那封信,大声念着:“罪臣赵奕顿首叩拜——”
声音嘎然而止,谁也没有想到,这里面竟是齐王的一封认罪书。
罪臣……齐王府一众人等望向熊熊大火,终于缓缓地跪下。
齐王妃仍是直挺挺地站着,火光照着她木然的表情,无悲无喜。
终于了断了,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都随着这一场大火而去。
齐王府这场大火直至天将破晓方才扑灭,大火虽然烧得猛,但许是齐王自焚前已经作了安排,提前遣离了下人,又是选择了一座孤楼作为自焚点,故而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很快地,王府侍卫便在废墟中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程绍禟沉默地望着王府下人将那具尸体装敛好,听着府内此起彼伏的哭声,脸色阴沉。
这一年,叛离京城的齐王赵奕在离岛齐王府自焚,临终前亲笔手书认罪书。而一个月后,离岛百姓也迎来了朝廷的赈灾队伍。
平南侯程绍禟依然带着他的兵马留在离岛,协助赈灾官员处理岛内之事,直到收到了赵赟召他回京的旨意,这才押解着齐王家眷及降兵,踏上了回京之路。
至此,中原的种种战乱纷争彻底平息。
平南侯府内,凌玉听着程绍安打探回来的关于离岛地动的种种消息,再到齐王葬身火海,唐晋源殉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殉主……她怎么也无法想到,唐晋源竟会选择这样一个结局。
他倒是死得轻松,却又何曾想过遗留下来的妻儿。
“忠义之士,真是好一个忠义之士!”良久,她嗤笑一声,神情是说不出的讽刺。
第117章
大军进城的那一日, 凌玉与王氏激动地坐在正堂处,听着小厮传回的消息。
“老夫人, 夫人,侯爷此刻已经带着人马过了护城河,正从东门经永平街进城!”
“可曾瞧见侯爷?!”凌玉急问。
“人太多了,把整条街挤得满满的,根本挤不上前瞧个分明,只是远远地瞧着侯爷的背影, 穿着厚厚的银色盔甲, 在日头底下还散发着银光, 大伙儿都说简直有如天神降临一般,怪道是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呢!”名唤福昌的小厮夸张地道。
只是,王氏还是被他这番话逗笑了, 脸上满是骄傲。
一旁的小石头听得愈发兴奋,拉着他不停地继续问着爹爹率领大军的威风。
福昌见小家伙喜欢,清清嗓子, 把自己从说书人处听来的种种英雄事迹, 再结合他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地开始说道起来。
凌玉哑然失笑,没好气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尽胡诌, 只差没把他形容成是三头六臂了。”
福昌嘻嘻地笑:“侯爷在小的眼里, 与三头六臂的二郎真君也差不多了。”
大军进城后, 程绍禟自是先进宫复旨。
赵赟领着文武百官在正明殿前亲候着有功将士归来。阳光下, 远处有数名戎装男子迈着沉稳步伐渐渐走近,为首的那一人,身姿挺拔,身着银色盔甲,仿佛是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脚步微顿,随即足下步伐愈发加快了几分。
赵赟眸光晶亮,嘴角微微上扬,看着程绍禟行走如风,终于也忍不住迈下石阶,亲自迎了上去。
“臣程绍禟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走得近了,程绍禟一拂袍角跪下,三呼万岁,他身后的李崔二副将及小穆亦然。
赵赟快步上前,亲自把他扶了起来:“快快平身!”
“三年之期已到,臣幸不辱命,特来复旨!”
赵赟朗声大笑:“程绍禟果真是言出必行,朕没有看错人!”
在场的文武百官看着眼前这一幕,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平南侯府即将迎来鼎盛之时,说不定陛下心里一高兴,这爵位甚至还能再提一提。
一时间,众人心里各自打起了小算盘。
正明殿上,程绍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上了齐王的认罪书。
赵赟一早便得知了齐王自焚的结局,只是没有想到他还留下了认罪书,待内侍将那认罪书呈到他跟前时,他垂眸片刻,终于接了过去,缓缓地打开。
朝臣们彼此对望一眼,心里暗暗猜测着齐王会在认罪书里说些什么,而陛下又将如何处置齐王家眷及那些追随者。
哪想到赵赟阅毕便将它放到了一边,却是只字不提当中内容,只问程绍禟:“如今离岛情况如何?可都把灾民安顿妥当了?”
“自灾情发生之后,臣与众将士不敢掉以轻心,全力参与到救灾当中去,庞大人的赈灾队伍到来前,在离岛齐王府众人的协助之下,灾民基本上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晏离先生每日前往安置区为灾民诊治疗伤,齐王妃等女眷开棚布粥施药,诸位王府将士则在晏先生的指引下,在灾区各种消毒,避免发生灾后疫情。”
朝臣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均是暗暗吃惊,下意识地抬眸望了望宝座上的赵赟,果然便见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便沉了下来。
“无谓之事不必多言,朕没那等闲功夫听乱臣贼子如何收买人心!”赵赟沉着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