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冯溥点头。那上面的字他当然看过,认得出是康熙的笔体,心知蹊跷,却不敢多言。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康熙又问。
“是。”
“他家子侄之中,可有人名字中有个‘仁’字?”
“有,傅山长兄之子,名叫傅仁,年三十八岁,自幼父母双亡,被傅山收养。”冯溥早已打探清楚,此时康熙问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康熙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道,“上次让你们着宗人府去查怀思贝勒齐克新子嗣,查得如何了?”
“齐克新只有二庶子,长子早夭,次子齐敏于顺治二年失踪于山西,三年后寻回,顺治十一年齐克新获罪幽禁时,此子下落不明,时年十九岁。齐克新因征南时被流矢伤了下体,后无所出……但据秀府村隆恩寺的人说,齐克新死后,有人在齐克新墓前结庐守制三年,似乎正是这个失踪的次子。”一旁有人恭谨地回话。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随即转头望向下面。
下面,空阔的广场上,几个侍卫正拉住傅山的手脚,将他抬下床来,强按着要傅山磕头谢恩。
傅山挺直了身子,誓死不肯屈膝,整个人直挺挺的,扑倒在那一片青砖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万物都静止了下来,屏住呼吸,愕然看着这场闹剧。
时间只过了片刻,却让人觉得像几个时辰那样长。
楼上,康熙死死攥住了那折子,手上的白玉扳指已经把折子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广场中,傅山匍匐在一片青砖上。风吹过,扬起傅山身上朱衣的衣角,那一片广袤青灰色当中的一点红,像是碧波中一颗跃动的丹心。
突然,一片死寂中传来魏象枢洪亮的声音:“好了!可以了!中书舍人傅山望阙谢恩!礼毕!”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傅山。
傅山的泪,涔涔而下,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因伏着身子,没有人看见他的泪,更没有人在意他的悲伤。
城楼上,康熙怔怔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个朱衣黄冠,匍匐在尘埃中的皓首老人,若有所思。
三日后,邸报上刊出了康熙的上谕:“谕宗人府: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齐克新、敬谨亲王尼堪,前因谄媚迎合睿亲王,革去亲王,授为贝勒。给与之物,全行追夺。今思齐克新以宗室亲王阵前重伤,殊属可悯。世祖章皇帝,复尝矜念。因追谥齐克新为和硕端重亲王曰仁。重修坟茔。立碑如和硕亲王例。尔衙门即遵谕行。”
于此同时,傅山也接到了放还归乡的恩旨。
注:
[1]傅山托名陈士铎刊刻医书是著名医林谜案。伏阙鸣冤其实发生在长安门,不是午门,一般士子是进不去午门的,因情节需要修改。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是当时揭帖中的文字。
第五十一章 命寒情热亦奈死
傅山回到了太原。
医馆又是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一波接一波的贺客熙来攘往,其中当然少不了晋省的各级官员。
对这些人,傅山一律以白眼视之,假痴佯癫,狂放无礼。依然自称为“民”,遇到有人口称“傅中书”的,傅山便装聋作哑,绝不应声。
这一日,戴梦熊带着几个差役,抬着个“凤阁蒲轮”的匾,上门拜望,说是吏部下文令知府大人刻匾相赠,要傅山挂在大门外。傅山一听,气得狠狠瞪了戴梦熊一眼,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褚仁忙将戴梦熊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也是个没眼色的,你还不知道爹爹是什么人吗?这种匾,爹爹怎么肯挂,你还非要亲自送过来?”
戴梦熊笑道:“这是吏部下的部文,知府特地着人刻的,总归是要有人送过来,我送过来是最相宜的,也免得你们多得罪一个权贵。”
说完,戴梦熊便吩咐那几个差役,让他们把那匾抬到后院柴房靠墙放好,又高声嘱咐道:“把字冲里面放着,免得傅先生看了心烦。”说完,冲褚仁掩口一笑。
褚仁见状,也笑了。
屋内傅山听到这话,嘴角也不禁微微上翘起来。
一切都安置停当,戴梦熊突然感慨道:“傅先生真坚贞之士也,吾等自愧不如……”
褚仁摇摇头,“你莫觉得自己失了节……我少年时就劝过你哥哥,节,要有人守,但也要有人继往开来。”
戴梦熊点点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呢?汉恩深?还是胡恩深?”
褚仁一怔,思忖了片刻,答道:“人生乐在相知心。”说罢,看着戴梦熊,脸上是浅浅的笑。
戴梦熊也是一笑。
傅眉自上京回来,便患上了伤寒,虽经治愈,但身体状况却急转直下。转过年来,才出正月,便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这大半年来,褚仁一直在傅眉病榻前悉心照料,于傅眉的病情,自然心中有数。纵然心中有千般悲伤,褚仁也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每日里只是微笑着,常常是拉着傅眉的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坐,便是半天。
这一日,傅眉的精神略健旺了一些,晚饭多喝了半碗粥,刚放下饭碗,便让褚仁准备笔墨,说要写诗。
褚仁见傅眉消瘦的两颊一片红晕,心中隐隐觉得不祥,试探地问道:“要不要让莲苏、莲宝也进来?”
傅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只不要惊动爹爹。”
褚仁心中一沉,便去摸傅眉脉搏。
傅眉按住了褚仁的手,“仁儿……世间无百年不死之人……”
褚仁听了,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要记得我们的信誓。”
“放心。”傅眉的手,紧紧攥住了褚仁的手指。
笔墨备好,傅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落笔如飞,写得竟是他不常写的大草:“父子艰难六十年[1],天恩未报复何言。忽然支段浑无用,世报生生乌哺缘。西方不往不升天,愿在吾翁双膝前。我若再来应有验,血经手泽定新鲜。”写罢,傅眉再也没有力气握笔,那笔,嗒然一声,落在了地上。
褚仁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
傅眉粲然一笑,依稀少年时模样,轻声说道:“你带着爹爹,去城郊土塘的宅子养老吧,太原人杂事烦,多有应酬,爹爹不喜欢……和乡亲饮酒听戏,割肉煮茄,反倒是最适合爹爹的……替我好好孝敬爹爹……莲苏与莲宝,就拜托你了……”
说完,傅眉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偎在褚仁怀里,身子渐渐冷了下去。
回到清朝三十载,经历了那么多早已熟知的历史事件,褚仁从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如此激动地去见证一件事情的发生。
悲痛已极的傅山,正处于极端亢奋的创作状态,落笔如飞,书写着他一生最重要的组诗与书法作品《哭子诗》:《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经济》、《哭胆识》、《哭干力》、《哭文》、《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看着那些诗句,傅眉的一生,一幕幕自褚仁心头流过,有喜有悲,有苦有甜……少年时最美好的模样,垂暮时轻若无骨的病体,都曾经给褚仁以最真实的温暖,但此时,永远不再了……
一锭墨用尽了,又一锭墨化作了那雄浑有力的行草,圆润扎实,古朴苍劲,虽是草书,但大有篆隶金石笔意。傅山,这位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草书大师,在用他整个生命,书写着他最后最美的一部书法作品。
褚仁透过迷蒙的泪眼,越看越是心惊。这《哭子诗》原来不只是后世流传九首,而是十六首。也不只是后世流传的四种版本,傅山此刻就已经写了七稿!只见傅山不断地勾勾画画,增删润色,一个字,改来改去改了无数遍,一首诗,写了又毁,毁了又写……似乎倾尽满腹才华也不足以形容傅眉的美好之万一。
眼看着傅山状若癫狂,印堂隐隐透出赤色,泪水凝在脸上,笔下却依然如飞地写着,褚仁不禁有些担心,轻轻叫了声:“爹爹……”但傅山浑若不觉,手中丝毫未停。
“爹爹!”褚仁从傅山的背后一把抱住了傅山的双臂,身子紧紧贴在傅山背上,轻声说道,“爹爹,别写了……眉哥哥会心疼……”
傅山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手一松,笔落在地上,踉跄了两步,两行泪,也随之涌出,喃喃道:“眉儿,一定心有不甘吧……”
“没有……”褚仁把脸颊贴在傅山背上,感受着傅山的心跳,轻声说道。
“他有……爹爹知道……都是爹爹误了他……”傅山的声音,从胸腔传到褚仁耳中,听上去,是那样的空阔与悲凉。
突然间,褚仁觉得傅山的心跳有些异样,忙去摸傅山的脉搏,却见傅山手腕一转,手指却搭上了自己的脉搏。
耳畔传来傅山带着鼻音的语声:“你要节哀,断不可让心疾再犯,莲苏和莲宝,全托付给你了。”
“爹爹!”褚仁急道,“您这是说得什么话?”
傅山转过身来,执着褚仁的双手,郑重说道:“爹爹是医者,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拖不了几个月了,你还年轻,莲苏、莲宝还小,你要帮爹爹教养他们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