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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作梅花 [出版] (王世颖)


  褚仁微张着嘴巴,入神地听着。
  “可没走几步路,眉儿便一失足,从崖上滑落了下去。那崖的坡度跟这个差不多,但是长了很多灌木,眉儿滑到一半便被灌木挂住了,他二话不说,解了衣服,对我挥了挥手,就径直下到崖底探看那车,结果便发现你在里面,还有一口气在……”傅山轻叹一声,“也幸亏他坚持下去探查,不然你哪有今天……”
  褚仁心里一热,原来,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傅眉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只怕他是故意失足的吧?这么多年来,他居然一直瞒着自己,从来也不提一个字。
  “那后来呢?他有没有伤到?”褚仁急切的问道。
  “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有一些小擦伤而已。”
  “那……我醒来的那日,您为何责打他?”褚仁皱着眉,困惑的问道。
  傅山略沉吟了一下,“我那日责罚他,是因为他对你用了‘五方贯气法’。”
  “五方贯气法?那是什么?”褚仁问道。“
  这是龙门派疗伤圣法,对伤重不治之人,具有起死回生,延年续命之效,但只能对同门之中有内功修持的人使用,若对不会内功或修习其他门派内功的人用,则施法者极易走火入魔,内功尽失……因此门中向来有禁令,不得对外人使用。”
  “啊……”褚仁有些恍惚,这似乎和傅眉之前所说,大不相同。
  只听傅山继续说道:“你被救起之后,连着昏迷了七日,爹爹什么方法都用尽了,还是不能让你醒来,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眉儿竟然趁我采药之际兵行险招,对你施用了这五方贯气法,没想到反而一举奏效,救活了你。”
  “既然他救活了我,您又为何要罚他?”褚仁颇为不平。
  “虽说他只是龙门派的记名弟子,但他犯了门规,一样要受罚。”傅山淡淡地说道。
  原来傅眉为自己做过这么多,他却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突然,褚仁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绞拧着一样,挛缩的痛,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让褚仁禁不住按着胸口,皱起了眉头。
  “仁儿!你怎么了?”傅山看出情况不对,忙过来探了探褚仁的脉搏,随即两只手便按上了褚仁背后的至阳穴。
  褚仁只觉得丝丝缕缕的暖意,从至阳穴传了过来,像一双温柔的手,左盘右绕,以柔克刚,缓缓推散了那只绞紧心房的手,这,便是所谓的真气了吧?
  “爹爹!我好了。”褚仁对傅山回眸一笑。
  却见傅山依然皱着眉头,一脸紧张,“衣服解开,让爹爹看看你胸口的伤。”
  褚仁不明所以,顺从地解开了衣襟。
  傅山按了按伤口附近的肌肤,又搭上了褚仁的脉搏。
  褚仁有点紧张,忙解释道:“我这伤早好了,没伤到心脏……”
  傅山摇了摇头,“这一下虽然没有刺到心脏,但是其上裹挟之气却伤到了心脉,以后可要注意了,不可动气,更不可伤心。”
  褚仁凄然一笑,伤心不伤心,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傅山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亏爹爹还教过你医术的,身子这么弱,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弄得到处都是伤……”傅山说着,手指便抚上了褚仁脸上的伤痕。
  褚仁最不愿人提起这道伤疤,他不想让别人觉得齐克新对自己不好,于是侧过头轻轻避过,笑道:“我这不是好了么……没什么大事儿,爹爹您不用担心。”
  傅山摇摇头,郑重说道:“待回到家,我便把龙门派的‘洗心功’传给你。你这病不能轻忽,搞不好随时会要了你的命!”傅山见褚仁浑不在意,顿了一顿,又板起脸来教训道,“爹爹会盯着你练,若不好好练,爹爹可是要打的!”
  褚仁一笑,拖长了声音应道:“是——”
  终于,所有的碑都洗刷拓印完毕,碑上的字迹清晰如画,宛若重生。夕阳斜照,为这些碑镶上了一层金边,更显得庄重大气,流光溢彩。
  褚仁看着这些碑,一种与湮远历史对话的感觉油然而生,它们在诉说,后世一代代人,都在聆听,但是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碑,同样的文字,却有着不同的解读。
  “此地真是一方风水宝地,若能横尸在这大林丘山之间,也是不错的归宿……”傅山感慨道。
  “爹爹!您还有好几十年的寿数呢,怎么能说这种话?”褚仁听傅山此言甚是不吉,忙嗔道。
  傅山看了看身上的孝服,自失地一笑,“人无父母了,便是无根草,失去了依靠倚仗,顿觉人生没了意味,心态也不免凄凉起来。”
  褚仁听了这话,想到齐克新和古尔察,也是一阵黯然,但又要开解傅山,忙笑道:“您还有我,还有眉哥哥啊!待过上半年,您就能抱孙子了,我们都会好好孝敬您,让您好好享受享受子孙满堂之乐。”
  “爹爹只是一介化外草民罢了,‘神州不生草,谁当有室家?’离乱之世,又怎能生偏安受用之念?”傅山叹道。
  褚仁听傅山又说到华夷之辨上面,难道说,生为明的遗民,这一辈子就不能有欢愉享乐了吗?若在以前,褚仁定然不会说什么,但此时不知怎的,却顶了一句:“这北齐高氏,虽是汉人,却当自己是鲜卑人,这些碑上,刻得又是汉字,华与夷,有什么分别?千载之下,鲜卑族何在?不也融入到汉族之中了吗?说不定我们每个汉人身上,都流着鲜卑人的血。”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傅山怒道。
  褚仁见傅山动怒,忙牵着傅山衣袖软语道:“爹爹……您别气……”
  “可惜大好河山,归于胡廷。”傅山依然愤愤。
  褚仁还是忍不住辩驳:“但您并不因这江山归了爱新觉罗就不爱这江山了,对吗?我不爱任何一个朝代,但我爱这片土地,爱这上面每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更爱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我姓褚也好,姓爱新觉罗也好,您不是一样拿我当儿子看待吗?”
  傅山摇头,“你非明人,不知亡国之悲;你未着汉服,不知易服之耻;你不曾束发,不知剃发如断手刖足之痛!”
  褚仁突然有点明白了,尽管清朝诸帝皆醉心汉文化,但剃发易服,却是他们在汉人心上刻下的永不愈合的伤。自己来自现代,一个发型与服装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时代,自然很难领会到这些汉家遗民心中最深重的悲哀与愤怒。这种悲哀与愤怒,来自千年传统的腰斩和寂灭,来自无法保护自己传统的深深耻辱,而并非是单纯的排斥夷狄。
  西岳华山,长空栈道。
  傅山双足立于栈道的窄窄木板上,半只脚掌悬在板外,左臂攀着铁索,衣袖与衣摆被山风吹得啪啪作响,脑后的逍遥巾飘荡着,似乎要凌空飞去。他的腰间,系着一根绳索,那绳索挽了个扣子穿过铁索,另一头系在褚仁的腰间。
  褚仁站在栈道一端的石崖边,两腿颤栗,几乎要蹲坐下去,带着哭腔恳求道:“爹爹……我在这里等您,行吗?”
  傅山微笑摇头,“不行,这栈道乃我全真前辈贺志真道长[2]带领弟子开凿而成,来华山不登此处,便算不得登过华山。”
  “我还没学那个什么‘洗心功’,还不算全真弟子……”褚仁小声嘟囔。
  “你学了也不算,全真派才没有你这种胆小如鼠的弟子!”傅山笑骂道。
  “爹爹……”褚仁又出言恳求。
  “有这绳子在,你掉不下去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敢……”褚仁嗫嚅。“
  爹爹今天就是要治治你这不敢,你不上来,爹爹就这么跟你耗着,耗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爹爹!”褚仁大急,“您手臂还有病,不能这样!”
  “你要是真的心疼爹爹,就赶紧上来。”傅山说罢,便不再开口,只用一双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褚仁。
  褚仁只觉得满身都是汗,不自觉地用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却发现腿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褚仁抬头去看傅山,正对上傅山鼓励的目光,于是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好!”傅山赞道,“脸贴着石壁,眼睛只看着面前的石壁,不要向下看,抓紧铁链,用脚去找那木板,脚下稳住……对!跟上爹爹的步子,想着自己在一片草地上,围着一块巨石走……”
  褚仁听了,有点想笑,但又紧张着,笑不出来。
  傅山嘴上一刻不停地讲着贺志真的传说轶事,褚仁耳中听着,脚下走着,不知不觉间,竟然顺顺当当走完了这一段险路。
  立于华山南峰的悬崖边缘,褚仁发现自己的腿站得稳稳的,再无半点颤抖,心中也无心悸之感,这畏高症,只怕真的是治好了,不由得心中畅快,纵声长啸。
  “景色怎样?”傅山笑问。
  “真好!”褚仁回眸笑答。
  注:
  [1]朱彝尊《曝书亭集》记载:予友太原傅山,行平定山中,误堕崖谷,见洞口石经林列,与凤峪等皆北齐天宝年间字。(傅山发现的碑在平定,应属太行山脉,因情节需要改为恒山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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