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着荣明海离京之际,强行将小妹从园子带出来,原本打算把她当成奇货,送给干爷做人情,可他见到她那刻,犹豫了片刻,不幸的是,这种犹豫已经在心里偷偷蔓延了。
章谦溢闭眼,深吸了口气,微笑着转身,慢慢走过去,盘腿坐到地上。他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盘蜜煎雕花、爆炒羊肉以及一壶甘冽醇厚的好酒。
“小妹,饿了么?咱们晚上常一起吃宵夜,我,我给你带来了些你爱吃的点心。”
沈晚冬淡淡扫了眼这些精致吃食,她盯着面前这张俊脸,却发现,他眼眸低垂,并不看她。
明白了,他来给她送断头饭了。
沈晚冬凄然一笑,拿起筷子,夹了块羊肉送进嘴里,可怎么越吃越苦,原来,她哭了,把眼泪吃进去了。
“我,真的非死不可?”
男人低头,红了眼圈,一声不吭。
“明白了。”沈晚冬闭眼,眼泪掉到地上,消失不见。她强行将口中的羊肉吞咽,问:“现在您能告诉我,我儿子究竟在谁家了吧。”
男人抬头,看着眼前这张绝美却又悲惨的面孔,哽咽着,道:“他爹是安定侯荣明海,他是嫡子。他娘戚夫人把他当成宝一样宠,从前戚夫人生性冷傲,虽不受侯爷待见,又被府里的秦氏打压,但不屑争抢,一个人骄傲地活着。如今为了儿子,戚夫人也渐渐生出了一身刺,放心吧,她是个好母亲。”
沈晚冬不禁想起那个样貌清秀娟美的妇人,比起恨,她如今更希望这女人能长命百岁的活着,好好养育儿子。
“他,他叫什么名儿?”
“应麟,乳名叫麒麟。”
麒麟,麒麟。
沈晚冬喃喃自语,将这两个字刻进血里心里,好方便带上黄泉路。她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看着章谦溢,笑道:“求你件事。”
“你说。”章谦溢亦流泪了。
“以后,帮忙暗中留意着麒麟,清明过年的时候,把他的事写在纸上,烧给我。再有,哎!”
沈晚冬叹了口气,泣不成声,她强撑着精神,哽咽:“我娘和哥哥大概以为我早死了,求你,以后暗中照拂照拂他们,千万别告诉他们,我曾流落过风尘。我想做他们心里那个干净的女儿、妹妹。”
“小妹,我,我对不起你。”章谦溢大手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襟,痛苦不堪:“我没用,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
沈晚冬摇头冷笑,一句话也不说。
喜欢的女人?呵,如果真喜欢,那么会把她当个脏玩意儿?会让她出来陪酒卖笑?会亲手送她上路?这份喜欢,太复杂太脏。
“毒在酒里吧。”沈晚冬抬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谁知手太颤,竟洒出些。女人苦笑了声,终究,她还是很怕死的啊。当酒杯送到口边时,她的腕子忽然被男人抓住。
“公子?”她心猛地跳动,泪眼盈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难道他,他?
“小妹,你恨我么?”男人呼吸急促,问道。
“有点吧。”她淡淡笑着,回答。
男人手无力垂下,低着头,苦笑:“如果有来世,我定将你当作珠玉一样,捧在手心,绝不叫你受半点苦。”
她摇头,道:“来世,我不想再见你了。”
真的不想再见你了。
沈晚冬闭眼,慢慢举杯,不知道这种毒,会不会很快发作,希望快些吧,她真的不愿连死都饱受折磨。
可就在酒入口的刹那,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个沉厚威严的男声,是大先生。
“溢儿,晚冬,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安定侯来了,指名要见晚冬!”
第30章 羊杂碎
听见这话, 沈晚冬大惊,手中的酒杯“咚”地一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章谦溢, 却发现这男人此时亦是一脸惊诧。
没听错吧, 安定侯指名要见她?为什么?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另外有目的?
只是眨眼间, 这又脏又臭的小屋忽然乌泱泱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的自然是大先生,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梅姨、翩红, 还有两个抱着妆奁及衣裳的小丫头。
这又算怎么回事?
沈晚冬不敢动, 脊背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冷眼瞧去,大先生此时正微笑着说:屋子太暗, 再端进来两盏亮灯来。
这般举动,倒是平易近人的紧,只不过那双深沉的眼似乎在思虑什么,让人猜不透。
“晚冬姑娘, ”大先生往前走了几步,两眼紧盯着地上坐着的狼狈女人,笑问道:“你与安定侯可曾相识?”
沈晚冬摇摇头。
“那你以前听过他么?”
沈晚冬直接装傻, 怯懦道:“他,他是何人。”
大先生见沈晚冬并不认识安定侯,登时松了口气,可心里仍存疑, 淡淡一笑:“他是何人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你要记住,在侯爷跟前别乱说话,你这条小命能不能留住,说不准还有一丝转机。”
说罢这话,大先生板着脸,瞧向地上盘腿而坐、两眼通红的侄儿,问道:“你呢?以前可曾听说过什么。”
章谦溢默默扶起沈晚冬,他冷眼扫了下梅姨,瞧见这老娼妇此时果然有些慌,是啊,若是小妹真与安定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安定侯又能出面保了小妹的命,这老娼妇就算不死,也得掉张皮。
不过……
“不曾听过什么。”章谦溢倒是镇静,他用手指帮身边的美人梳顺乱了的发,淡淡说道:“小妹是我从乡下买回来的,身世清白的很。至于侯爷为何要见她,那可是朝廷权臣之间的斡旋了,咱们这等人,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大先生垂眸默然,虽不怀疑却也不怎么相信,他招手,让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去给冬姑娘梳洗打扮,见大人物,可不能这般狼狈。
大先生话音刚落,翩红就笑着走上前来,她从妆奁中拿出盒用茉莉籽研的粉,略屈膝,给沈晚冬福了一礼,随后眼波流转,柔声说道:
“这是上好的粉,可遮住妹妹脸上的红肿。”
说罢这话,翩红问小丫头要了块湿手巾,准备亲自帮沈晚冬梳洗上妆。
谁知翩红的手还未碰到沈晚冬,就被章谦溢给用力打开。
男人冷笑数声,并不看这位不久前还与他行房中之乐的美人,他只是默默地帮他的小妹整理乱了的衣襟和头发,半响,才说了句:“翩红姑娘的粉,咱们可不敢用,烂了脸可找谁去哭。其实我家小妹国色天香,就算再狼狈,也自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流,用什么俗粉。”
听了这话,翩红的脸登时绯红一片,又尴尬又气,简直进退两难,她见大先生并不言语,好似没有要帮她的意思。无奈之下,翩红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她轻甩了下袖子,又啐了口,媚眼恨恨地飞向章谦溢,嗔道:“得,看来我们这等粗手笨脚的终究上不了台面,伺候不了公子跟前的人。”
沈晚冬可没心思理会翩红这会儿又怀了什么坏水,更没想法妆扮自己,她就是要这姓荣的好好瞧一下,自己的夫人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把别人害得多惨。
她不愿梳妆,大先生面上虽看起来有些不满,但终究没发火,只是淡淡嘱咐她:务必要谨言慎行,别得罪了侯爷。
随后,沈晚冬就跟在大先生身后,朝福满楼的大堂走去。
大堂依旧灯火通明,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沈晚冬感觉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荣侯爷,卑躬屈膝?忍气吞声?可怜兮兮?装悲卖惨?还是索性哭闹一场?
离得老远,她就看见大堂正中间站着个极高的男人。
走近几分,她瞧见这男人穿着细鳞软甲武服,健壮的身躯将衣裳绷得紧紧的,宽肩窄腰,孔武有力,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一手背后,另一手拿着把足足有半人高的长刀,端铮铮地立在原地。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晚冬不禁皱眉乱猜。这大梁的权贵哪个不喜欢装腔作势,姓荣的如此着装,还拿着把刀,可见更是个爱装势的膏梁纨绔。再者,能熬到如此高位的,大约是个半入黄土的老头子了吧。
正在此时,大堂正中间站着的男人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缓缓转身。
这下沈晚冬可瞧清了,这安定侯,居然是十分的年轻!而且,还挺好看。
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皮肤微黑,是那种经历过战场的豪迈颜色,眉毛很浓,鼻梁高挺,目光坦荡且执着,样貌俊朗,英气勃勃,加之身量矫健挺拔,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男子。
不知为何,沈晚冬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后悔,为何方才不稍微打扮下自己。
而就在此时,大先生抱着拳疾走几步上前,满面堆笑地给安定侯见礼,正要将她给侯爷引见时,谁知人家安定侯大手一挥,用长刀指了指她,问:
“晚冬?”
沈晚冬只觉得这个低沉略沙哑的声音像根针,竟将她的心刺得有些疼。
“是,侯爷。”沈晚冬鼻子酸了,忍住泪,屈膝给荣明海道了个万福。她正要出声,请侯爷去二楼的雅间小坐,谁知这男人竟然转身就往外走,只是用背影淡淡地撂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