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骇
邪什么公子?好别致的名字。
各位妓倌都习惯了做那墙头草,一听到其他风声,立刻便不再争论,皆向不远处的角落看去。
封蔷自然好奇,也跟着看,心头却微微一凉。
见那人安安静静蹲坐在石板上,不应声,好像不晓得别人在议论他。
他身边有个皂角罐子,面前盛衣服的大盆,比整个人还粗上几圈。褴褛的衣袖太过宽阔,卷不上去,沾水湿透了,贴在他因冷水刺骨而通红的手腕间。
也是妓倌吧。
与众不同,是个勤劳的人儿,封蔷心想。
半晌,他仿佛才意识到十几束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于是微微侧脸。
甩落满手水珠,他淡淡道:“别跟我比,掉你们自己的价。”
这话倒是实实在在的自嘲。
——都是妓倌,别人忙着拉客,他在洗衣裳,别人贬低自己,他跟着附和。再落魄也比不过了。
无人搭话,他也不接着言语,抹了把汗便又两手入盆,旁若无人地继续浣洗衣裳。
只听到他这么一句话,却是不怎么悦耳的声音。
像风寒时塞住了鼻子,瓮声瓮气。
封蔷心中如是评价,更加感到这位“邪公子”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临近冬日,小院子里凉风飕飕地刮,他已染了风寒,又浸凉水,体格再怎么好好怕也难遭得住。
何况邪公子看上去,体格其实不算很好。
真惹人怜!
虽说这位公子名中并不带墨和兰两个字,却依然激起了封蔷的怜惜之情。她于是走到跟前去,微笑道:“这位邪公子……”
佝偻着洗衣裳的身形有些滞顿,过会儿才缓慢抬头,双眸平静如水,对上她眼中的盈盈笑意。
方才打量过此人,重心一直放在那愈瘦愈显长的身影。当下看清他放大版的脸,封蔷脸上便再挂不住笑容了。
“怎么了,客官?”
她会露出这样难看的神色,温萦半点儿不觉得意外,反之莞尔一笑,“丑是丑了点,不至于这么吓人吧?”
依旧盯着他看,她无动于衷——
这分明就是温萦的脸。
柔软的细发,清隽的眉眼,唇角上扬,哪怕遭了岁月的风霜雨雪,依旧得以辨认。
可面有三庭,言山在中。
他唯独缺了中间那个山庭。
或者不能说是缺,而是鼻梁碎裂,牵扯着颧骨,整个中庭歪七扭八。封蔷是习武之人,一眼便知他面部曾受过何等大力的击打。
斜鼻公子,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笑意尽散,白生生一张俏脸青了又青,到最后简直跟铺地的石板一样颜色。
她差点就要去碰和光同尘般横在腰间的那把古朴长刀,然后将周围讥诮嘲讽的声音悉数葬在刀下。
“客官嫌恶,那就不露丑了。”温萦却忽地将脑袋偏向一边。
无所谓的,他阖眼。
早习惯了,他心想。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将你当作玩物的嫖客都不再看得上你,不愿碰你……
——不早就是心之所向了吗?
何以因这白衣人的反应而感到难过?
连他自己都读不懂自己!
洗好的衣裳一一拧尽了水,动作利索地晾在早已系好的结实麻绳上。小小一方天地,十几件衣服倒排列井然,只是将半院子的阳光都给遮了去。
“你就不能晚点洗,大白亮天搞得满院子刮阴风。”
“原本就没什么人来,这样一闹还有人愿意进这后院么?你没客人,别断了我们的财路呀!”
呵呵,没人来才好。
温萦正拧干自己袖缘子上的污水,“都是你们的衣裳,大可以摘下来,扔了去。”
说罢,他竟然头也不回,撂下这一句话,兀自便走。
而那抹俊秀的素白身影,方撩得自己心弦一动。她就立在那角落不曾挪窝,温萦却决计不再多看一眼了。
“嘿,这人今天是中了什么邪?”“说他两句还不乐意了,真是……”“丑人多怪!”“确是这样不错。”
……
封蔷方才惊骇愤怒与重逢之喜交加,心头百般杂陈,正在难以自控的时候便被温萦打断,于是硬憋了回去。
当下这些妓倌们说的过分,她却恍若没听见似的,跟着那高瘦身影,直接从小门出了后院。
院子内都是黄土路,封蔷行过每一寸地方,荡起一层又一层沙尘石子,便将尾随其后的莺语燕飞给拦个彻底。
现在该如何呢……
冲上去拦着他,惊扰他,告诉他自己是谁?
在身后随着他,跟踪他,看看他意欲何为?
“夜叉夜叉,快告诉我选哪个?”手指敲了敲腰间的刀鞘,换来回环不断的金属震响。
她认真地听着,直到刀身不再震动,方采纳道:“好!听你的,就这样办!”
于是乎,十七年来,在“爱刀夜叉的怂恿之下”,封蔷第一次选择了看起来比较怂包的后者。
说起来不会唬你,封蔷为什么在外总有不好听的名声?主要因为她并非男子汉大丈夫,也不是什么豪杰,从来只肯伸不肯屈,因此得罪各色人等无数。
白话来解释,就是不懂认怂。
比如说吧,小舅跟丫鬟私会,是母家上下人尽皆知,只瞒着小妗子一个,为的是闹将起来谁脸上都不够看——于是她受不了憋气吞声,也不理会再三威胁,正义感爆棚地把事情捅到了妗子的娘家。
再比如说,封嗅再三嘱咐她要循循善诱,把行刺之人的老底揭穿,幕后黑手是谁都问清楚了再杀也不迟——她便越审越生怒气,最后抽出刀来,将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刺客拦腰斩作了两截。
后来还有一句名言被人拿去口口相传。
那便是封嗅赶了过来,倒吸着冷气质问她:你虽然生气,何不能先砍砍桌椅板凳,消遣一下呢?
她却理所应当:夜叉出鞘必见血。
就这样,封四小姐用刀,简称封四刀的名声就越来越变得狼藉。如封嗅所说一般,她能被放入什么美传佳话里头,那才真正有违天理。
当然,不排除法海秦桧黑寡妇等一系列的反派人物。
——想哭就哭,要笑就笑,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发脾气就咬人,活脱脱的混世魔王。
从小如此,长大了也一样,挥刀断魂都不眨眼睛……
怎的见了某个人就给变成怂包了呀?
当然是听夜叉的意见,封蔷可从不质疑自己。
☆、糖葫芦
封蔷一身武艺可不白学,紧跟着温萦而不露声色,自是不在话下。
奈何前提条件再好,抵不过她这人从来耐不住的性子——区区半刻时间,封蔷已经如芒刺背,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打搅”一番。
“堵着路口子作甚,腌臜东西,滚开!”
恶汉将他推的一个踉跄,温萦不置怨言,手肘贴了土墙,凭空矮下去一截。
“呀!这小哥得罪过什么人不成,竟叫打碎鼻梁,若我这样,恐怕连家中大门也迈不出去了。”
少妇一身淡色旧衣裳,形容病病恹恹。她方撇温萦的脸,遂掩面轻叹,不敢再看。
却听旁的矮个子妇人满不屑道:“有什么可怜可叹的,他当年不是听香楼……哦!现在是春花阁了,当年他不是那地方很有名的妓子吗?”
“咦,我早年病弱恋家,时时缠绵床榻,的确不大晓得城中轶事。”这少妇一双柳眉向中间蹙,一方帕子遮了半张脸,仍旧难掩好奇。
“妓院里的脏事破事,不晓得也好。哼,我家那口子当年不是还花钱去玩过他呢!”那妇人看温萦时也咬牙切齿,随即又欣慰起来,“现在?别说花钱去,恐怕倒给钱都没人愿意碰这丑东西了。”
紧接着便是妓子无情,是他因故惹上了什么暴脾气的官家子弟才叫打成这样;另有嫖客妻室寻仇,刻意毁他容貌之类的种种版本。
这谣传越说越离谱,人们听着也愈发津津有味。
市侩妇人说话总要大开着嗓门儿才过瘾的,每句话都引来周围啧嘘之声一片。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这等景况,气的封蔷两指覆在夜叉柄上,简直要立刻抽刀泄愤。但看温萦肩胛向后一耸,稍作顿滞就挺直了脊梁继续向前走,她又怕惊吓了他,到时候不好收拾,只忍得抓心挠肝,粗气重喘。
好罢,无知妇孺而已,且先忍下不动。
迟早一日,让自己揪出那罪魁祸首,莫说鼻梁骨,就连肋条尾骨天灵盖也得给他凿的稀巴烂!
想着,忽然被几声嚎啕打破了周围窸窣的嘲谤和议论,封蔷也循着去看。
“你这孩子好不懂事,回去糖疙瘩就红果儿还不是一样,非得吃什么冰糖墩儿,哪里有钱是让你这样糟践的?”
以烟渍火燎的青花布绕在头上,面容虽然清丽,却已经布满愁纹,那带孩子的女人背上还背了个正吃奶的娃娃,头一眼看了,便知是刚出月子还不久。
而她手里牵着那半大小女孩儿,五六岁模样,正值嘴馋的时候。看到成串糖葫芦扎在草人之上,大颗山楂鲜红欲滴,一颗颗包裹了焦色晶莹的糖稀,吃进嘴里是酸甜软糯,她当然流着哈喇子走不动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