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像样的城名儿都没有,封蔷想着,还是拦了个负着担子出门的挑夫,道了句打扰:“我问个路,这城内可有一处勾栏乐署,叫做听香楼?”
“没有。”挑夫闷闷不乐道:“勾栏倒有,不叫这名字。”
“那……”
她没来得及问问清楚,挑夫受了外面同伴的招呼,急匆匆地便去了。
真是不甚友好的一座城。
依照惯例,封蔷首次来到陌生的环境中,首先要问问有没有勾栏,再问问叫不叫听香楼。
就算不叫听香楼,她也要进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位墨兰公子。
就算误打误撞来到此处,也决计要按程序走一遍的。
诚然,这项惯例始终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她寻遍了有人生息的地界儿,不是没有勾栏,就是没有墨兰。
只剩这次例外……
“墨兰公子?”老鸨摇着手绢嬉笑着,花枝乱颤,“这位客官真乃绝顶的眼力了,点名便要我们这里的头牌红倌,他近日里正吃着香呢。”
正吃着香是什么意思?必然是要你可劲儿地掏腰包,与其他客官抢一抢行了。
封蔷为寻一人,也算阅尽千帆,泡过妓倌无数,哪能不识这等暗示?她当即摸出十五两银子,成功包下那墨兰作陪一日。
温萦现在估摸着近逾三十的高龄,恐怕不能担任得起头牌这号角色,封蔷倒并非不晓得这一点。
只是……谁让她高卧加餐,闲之又闲?谁让她还有的是钱?
不出所料,同封蔷年龄相仿的墨兰公子,真不失为一个绝世之美人,她认为很有欣赏的价值。
于是她坐在桌子跟前边喝茶,边就欣赏了半个时辰。
“这位,客官?”
“墨兰”实在坐不住,这一点就跟温萦差远了,封蔷想。
虽然她幼时记忆渐渐模糊,但首要印象里的他总是淡然,笑眼弯弯,柔和内敛,温润到她一颗心都化作了水。
这绝不能够记错。
还有便是这妓院,虽然不叫听香楼,可布局朝向摆设,都与记忆中契合起来。
尤其那方她曾栖身数个夜晚的小矮桌,坐在一旁真如同昨日重现。
十有八九,女人的直觉告诉封蔷,这就是当年的听香楼。是她和温萦匆匆相识又草草分别的地方。
他对她那样好,她那么喜欢他。
最后的离别,却连句回见都没能说。此愿不了,必将永远是她介怀的一大憾事。
“墨兰公子,我有一事发问,在你之前可有上一任墨兰公子?”
“……自是有的。”墨兰公子低着头,似乎不太乐意回答这样的提问。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办法,封蔷只能不识眼色,继续道:“那么上一任墨兰公子什么时候离开,身在何处,现如今该多大年岁了?”
“该二十有八,这样的人也就不再中用,兴许去到后院,兴许早就另谋生路去了。”墨兰最后一点耐心用尽了,于是问:“客官,你花银子包我一日,是为了打探消息吗?”
“那请问后院是作甚用途?”封蔷决定刨根问底。
这下墨兰终于再忍不住,恼恨道:“有高就有低,有贫就有富,有些穷鬼自然无福消受我们,只好到后院找些人老珠黄的便宜货解决了!”
☆、便宜
但见封蔷不语,心道这白脸小生虽然财大,却不气粗,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索性,墨兰公子任性起来,接连抛出心中质疑。
“客官是来会旧情人的?这种事随便向哪个鸨母龟奴打听便知,何必来我这处?”
“难道是客官喜欢以散财销金为乐,问这样跌份儿的问题,也要一掷千金?”
最重要的是——
“既然花得起钱,为何还要找一位比你年岁还甚许多的老妓,就算从了良,也一辈子洗不干净!”
封蔷肯花这么一笔钱,其实理由再简单不过。她单是为了“墨兰”这两个字而已。
她包下妓倌,花了钱,当然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有什么跌份不跌份之说?
想来前两日,她在封家墙根儿底下斥巨资包了三个名中带“墨”带“兰”的俏丽小倌,光是熬夜打马吊掷骰子摸牌九,也无人敢有二话。
十年来她朝思暮想,一宿又一宿的辗转反侧。曾经远在天边,如今近于咫尺的那个人,可比这么点银子金贵多了。
问个问题又如何,像是掉了他这头牌红倌的价一样。
“有贫就有富,我当然是富贵人,问话也要挑金贵的来问。一定要在寻旧情人这条道路上多多地花钱,才符合我身份不是?”
封蔷只是笑,她这话一出,墨兰公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一向自认怜香惜玉之人,封蔷看看墨兰公子那灰扑扑一张俏脸,正是为了自己之缘故,作恶的负罪感立刻涌上心头。
罪过罪过,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想着,那就去后院走一遭罢。封蔷遂站起身来,“十五两银子买你一天自由,你自去吧。”
哪知不这样说还好,这么一说,墨兰更像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冷眼凝视着封蔷推门离去,声也不吱。
想想当年,若是温萦受到此等“侮辱”,指不定还乐的轻松呢!
封蔷边走边感叹,这代代更迭,春去复来。人和人之间,又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温萦救过她的命。
撩开通往后院的蓝布棉门帘,封蔷脑中猛不丁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来。
十年前的事她忘将很多,却记得某一夜温萦把自己护在被窝里,单枪匹马和来寻封小姐的人周旋。
他挨了一巴掌,换来她的一夜安宁。
或者,是一生安宁。
后来她的逃家以失败告终,挨一顿鞭子不说,后来还被封嗅为首的兄妹三人轮流看管,硬叫她屋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说来也巧,因着藏身妓院总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用不着普天同庆。于是封家也没有将捉回四小姐的喜事大操大办地声张出去。
谁知过了数天,周边几座县城里竟还有“封家门徒”四处张贴画像,悬赏千两,为的是寻找封四小姐。
此时此刻,封蔷早已归案许久,正锁在深闺里绣花养鸟,陶冶性情,端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也没有比她更安分的了。
那么他们是什么人?
得知此事,封家上上下下都少不了议论一番,更多的是后怕。封霸天冲冠一怒,连着怒斥十声岂有此理,便派人去查。
这一查不要紧,将整个作案团伙查个底儿掉。非但查出家门内一个吃里扒外的内鬼,顺带直捣黄龙,一窝端了幕后主使的老巢。
那人也是个习武世家的落魄公子,跟封家宿有怨仇,听说封蔷离家出走,立刻道是大好的良机,便雇人扮作封家的队伍,意欲将她绑回去欺辱折磨,聊以泄恨。
谁知,最后不但没能捉住封蔷,反倒漏了马脚,让怒气冲冠的封霸天杀进家门,一刀砍掉半个脑袋,据说场面格外的惨不忍睹。
封蔷于是才惊觉——之前来妓院寻找自己的那两名大汉,说起来并不真的是封家门徒,而是乔装作假之流。
那时候若不是温萦相伴相护,哪怕只是一念之差,她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如此情谊,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再加之大恩大德,要是不知道感谢,岂非禽兽不如?
所以封嗅后来再阻止她寻找温萦,她就义正言辞地回敬这么一句。
然而那个王八蛋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来硬的不行,道理也说不通,横竖不肯告诉她当年那家妓院具体何处。
封蔷则也鬼使神差地找遍了附近所有城镇,独独没来过这里。
或许这就是天意。
去他奶奶的天意!
烦躁地扯下蓝布门帘,封蔷提腿冲进后院,决心就算把这改了名字的听香楼上下左右翻个底朝天,她也一定得找到温萦不可——
“客,客官?”
“客官,我这里,来我这里。”
“你多大岁数了,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一副松弛的皮囊,客官哪里看得上?来我这里,我是最年轻的。”
呃……?
没想到在这里被绊住了脚步,封蔷咂舌。
——果然和墨兰公子说的无二,这后院内三十几个男倌女妓,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虽说徐娘半老,但也风韵犹存,看向封蔷的眼神,更惹人怜。
是了,稍微体面些的人都不来后院,平日里哪有能看过眼的客人来临幸他们?
而封蔷现在虽然扮作男装,也俨然一个丰神俊朗的小哥,腰间佩着长刀,更不似凡人。来到这里,自然会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客官,你看我也不差,我也练过几手武艺,说不准能与你试试刀?”
“别听他的,我比他便宜!”
“我也便宜……”
“我更便宜!”
争论谁比较便宜的声浪很快炸在耳边,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封蔷立在这里,真像来到了菜市口。
她正考虑要不要抽出刀来挽个刃花儿来吓住他们,却听一人不和谐道:“你们比便宜做甚,若论便宜,谁能比得过一个铜板睡两夜的墨……咳咳,斜鼻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