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血斑透过贴身襦袢雪白的襟子,渗入众人眼帘。
“向南!”
姜帏低呼一声,脚下不稳,险些跌了过去。
封霸天以为他要扑上去跟封蔷拼命,忙拦他道:“别动,已经没事了!”
刀锋再进一寸,向南将必死无疑。
明眼人看得出来——封蔷她,放水了。
拭去刀尖儿上不甚起眼的几滴鲜血,夜叉收势,乖乖地又躺回刀鞘。
这时候封霸天再松开手,姜帏果然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却是看都不看封蔷一眼,只朝着向南来的。
就算受了伤也站得稳稳当当,此时的向南却被姜帏吓了一跳。
她一边后退一边说:“兰佩别激动,无碍,我当真无碍!”
无碍?
姜帏冷哼一声,哪里由她推拒?只照旧黑着脸,径自近前检查一番。
——一点点皮外伤罢了,果然没事。
松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趁这机会,向南赶紧躲开姜帏。
“多谢四小姐手下留情。”
心不在焉地拱了下手,向南说着,方才打斗间还只是微红的面颊,现如今俨然开始火热发烫了。
封蔷则是揉了揉耳朵,扭头:“封薇,你刚才说什么了?”
☆、迎客宝斋
只此一时,温萦尚不知道封蔷他们那边如何。无端端地却又连着打了四五个喷嚏。
一想二骂三感冒。
嗯……果然是天凉了,他病了!
封氏宅院之大,各处分布也有讲究。
例如猛虎山近旁有兵器库和演武场,为的是男性门徒众多,给个便利。
类似于疱屋居灶,浣衣房这等地方,男人不沾,则挨蔷薇园更近一些。
二者中间,夹了个既不算大,也不说小的院子。
院门前四字成匾,上书“迎客宝斋”。
名字取得简单白话儿,因而顾名思义,谁来了也没有看不懂的。
——这不就是客房嘛!
一排一列靠北朝南,整整齐齐几间客舍坐落在此。甫一进门儿,两边一左一右候着两株迎客胡杨。
嫩叶狭长如柳,老叶浑圆似杨,几根软枝曲里拐弯,上下招摇,乍看真如两道人影守在此处扫径待客一般。
此等意趣韵味,当真别出心裁。
不消多说,正是封二夫人在此布下的景。
昨天夜里晚归,人人亥定,只得疏星朗月半悬空中。
封蔷懒得折腾太多,二话不说就领着沙普尔到这儿随意找间屋子住下,自己则同温萦回去歇了。
房上梁瓦稳固,屋内被褥齐全,迎客宝斋名副其实。
沙普尔身乃突厥亡流,入关之前过的生活一言蔽之:天当铺盖地作席,餐的是西风饮的是露水,不可谓之不惨。
这样好的待遇,他头一回享受。
舒舒坦坦睡了一夜,醒来后浑身爽利快活,灰暗狭长的一张脸上都擦起两盏红光,眼珠子黑黑亮亮,如晶如曜。
温萦找来时,沙普尔正赖在床上不起,厚厚重重一大叠被子脑袋上蒙着,连个正脸儿都舍不得露。
“沙普尔,我叫温萦,既然你听得懂汉话,可否赏脸跟我交谈两句?”
“你先起来,可以么?”
“……我问两句就走,两句,也不行么?”
温萦说的句句真诚,柔声细语,一般人谁听了能狠下心来拒绝他“只是说两句话”的小小请求?
却可惜,对方的沙普尔也不好缠,端的架子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终于,这样的沙普尔耗尽了温萦一直以来充沛到盈箱溢匣的耐性——“到底起不起来?!”
他这性格,一向是要发脾气难如登天。
好容易说话也用吼的了,一听却是毫无底气,半点儿震慑之力没有。
这般如此,哪能拿得住人?尤其拿不住沙普尔。
——也无非就是封蔷一个,老被他拿的死死的,让往东不肯往西,要星星不摘月亮。
说来可笑,大名鼎鼎的混世女魔王,上不从天地下不依父母的封四小姐都被他死死吃着,这区区一个蛮族小儿,籍籍无名之辈,反倒连个正脸都不肯给他?
完美继承了突厥人一根筋拗到底的传统品德,沙普尔当真是赖筋顽骨,油盐不进。
温萦半蹲在榻前,好话说了满满一箩筐,他也丝毫不见动容。
……现在十几岁的小孩子,都是这么难缠的吗?
见惯了封蔷这种小孩,十几岁还乖得不得了。一时间,温萦对这种好说歹说千哄万劝都不被理会的情景有些接受不能。
沉默一阵过后,温萦幽幽叹道:“你应该知道吧,昨日封蔷带你回来是我让她的。”
死死揪着棉被蒙起脑袋的双手一松。
见状,温萦心知这般正是趁热打铁火上浇油的时候,于是又道:
“就是因为有事相问才让她带你回来,真没想到你竟是个不和我说话的。既连话也不能和我说一句,带回你来又有何用?”
下一句是:反正带回来也没用,不如扔回西域算了!
只是这话未出,蓦地,被子掀起一角。
小半张脸脏而瘦长,黑眸亮得突兀,一眨不眨地瞪着温萦。
一个突厥人,眼睛却这么黑。
成功了,温萦心说。
他莞尔道:“怎么,终于肯露脸看我啦?”
说着,哪里等沙普尔再缩回去?温萦眼疾手快地将被子掀翻开来,丢到一边去了。
“起来吧,有话问你。”
“……”
到这时候,温萦却无端惆怅——说是就问两句话,但是具体问些什么呢?
他其实不大清楚。
不过是只觉有些疑问,必须要通过这个突厥男孩才能解开。
光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叫沙普尔的孩子和母亲有着联系。
还是放不下啊,放不下母亲的事。
没办法就这么不管不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和封蔷在一起啊……
但究竟问些什么,才能解开他心中的一切疑惑呢?
——珠子哪来的,汉话谁教的,你到底是谁?
你……认不认得一个女人,她跟我长得像,只是比我美,很美很美。
“别想了!珠子不给你,赶我走也不给你。”沙普尔说罢,瘦小的身体猛然向后一撤。两手护在胸前,神色举动昭示着十万分的警惕。
他的眼神既凶且恶,活像一头被人围捕的小狼崽子,假装在绝境之中瑟瑟发抖,实则无时无刻不准备着跳起来反击两口。
珠子,又是珠子!
——果然没错,沙普尔认得温萦,跟封嗅一样认识他!
准确来讲,这二人又其实都不是真的认识他,除了封蔷以外,这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们共同认识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跟他长得很像,却比他美,很美很美。
“娘……”
只一个字,温萦叫得短暂喑哑,格外艰难。
他低下头,掌心里全是冷汗,两只手难以持重,一劲儿抖个不停。
这下沙普尔更紧张了,脏兮兮满是滋泥儿的小鸡爪子挪到胸前捂着攥着,咬牙切齿道:“不给你就不给你,叫娘也不给你!”
“我娘呢?我娘呢……”
“我不要珠子啊,我要我娘。”
“她在哪里?沙普尔,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话说着,温萦一贯水润沁满笑意的双眼愈发通红欲裂,看着好不吓人。
“死了!”
沙普尔正紧张着,这话说得却不含糊:“你娘早死了。”
早死了,死前还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说她对你不起。
切,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那个人,温姐姐,她很好很好,怎么会对不起什么人呢?一定是面前这个人的错!
他凭什么就是温姐姐的儿子呢?
“不对,不对!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对不上号啊……母亲身死在十五年前,沙普尔才十六岁,他怎么能如此笃定地说母亲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就好像,好像他亲眼所见的一样!
怎么会是早死了,早死了的话他们怎么会认识的?根本就说不通,一切都不正常。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绝对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
“没死,她没死!”
“你知道她在哪儿,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说着,一股子邪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溜了进来,在温萦体内四处流窜,叫他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没法控制自己。
双目赤红,两手哆里哆嗦地撑在榻沿子上。
此时此刻,他的神色极其恐怖骇人,正如冤魂厉鬼执念人间,下一刻就要扑上前去活活掐死沙普尔为自己报仇。
这样的温萦,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丁点儿往日温柔可言?
恍然间,他竟忍不住想——封蔷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的话,会怎么样呢?
会吓一跳吧。
然后再傻兮兮地抱抱他,安慰他?
哈……想她做什么?
十岁就失去母亲,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是他。
在那卖笑讨钱的勾栏乐署活了二十八年,受尽苦难的人是他。
是他犯贱爱上了杀母仇人的女儿,是他自顾自愚蠢地总妄想着相安无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