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暄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不入眉眼,只是勾了勾唇角,“对她来说,与其费力编造这些,还不如直接打到你什么都说不出。”
孟正抬了头,面上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慢慢的化作一片哀悲之意,他颤了颤唇最终只道了“官家”二字。
赵子暄见他这神情反倒真的笑了出来。
笑罢了,他又饮下一盏酒,开口道:“景熙元年那两桩事,可有你的手笔?延圣三十六年,走漏的消息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延圣三十五年,徐虎之事也是你的煽动,是你在造势,令我在风口浪尖之上立的更加招眼;北地兵权、东粮道、笼络包老将军......还有替我说话的钱、孙两位太妃,这一切可都是与端平脱不得干系?”
孟正凝滞了半晌,抬眼看着赵子暄,并不作言。
赵子暄捏了捏手中的杯盏,轻轻的将它放在了桌上,道:“是端平一步步的将我迫入到不得不反的境地。”
夜风从殿外吹入,携入夏虫的低鸣。夜是安静的,而殿中人的心没有一颗是安静的。
许久的一阵静默后,赵子暄道:“我救过你,你也几番救我于危难。我视你为知己好友,你却视我做棋子。”
孟正沉默了很久,忽然间轻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随着那笑声,他通身上下竟散出了股说不出的轻松之感,笑罢了他长出一口气,道:“是我低估了天门。
事已至此,臣只一言要说,望请官家听入心耳——抛开那些无谓的情义,方是真正的帝王。”
赵子暄笑道:“抛开那些,那我可还是我?”
孟正直直的看向赵子暄的双眼,道:“官家会是一位好官家。”说罢,他又恭谨认真的拜下一礼,语气诚恳的道:“走到这一步,官家已无退路。
南面才发洪灾、交趾蠢蠢欲动,赵子敬正处分身不暇之境。官家可先向赵子敬伏低。官家需要时间修养,他赵子敬更需喘息之机。
但请官家切记,什么委屈都可暂时妥协,唯四门不可交出。
平乱叛部之后勿令玄门再制神兵,而改制农用耕牧之器,发展农牧、养商贾、开矿冶金,养精蓄锐以与赵子敬一搏。”
赵子暄道:“他确是分身不暇,当时退兵也有节省兵粮之意。但在阻卜烈叛起,四门未曾出现的那一十五日里,他按兵未动,不曾趁势夹击。”
孟正再次恳言道:“以情义思事,非帝王之道。”
赵子暄道:“我不觉得他按兵不动是顾念兄弟血脉。不趁势夹击,一为节省实力,坐等渔利。二,则是为了这北地百姓少受战火。
做天子,我不如他。”
孟正复又抬起了头,“官家此言实是高看了赵子敬,他赵子敬行事难道就不是为了自己?”
赵子暄看向他,直看了良久,而后缓缓的道:“你虽待我不忠不义,对程武却还算忠义始终,至此刻犹还在为他筹算。这一条,我敬你。”
说罢了赵子敬一撩衣袍,竟是徒手撕下一段衣摆来抛在地上,随后喝令殿外武士将孟正拿下天牢。
从他撕下衣摆到殿外武士进来押人,时间不过短短几瞬,孟正的神思犹还停留在赵子暄话里的“程武”二字之上。
原以为赵子暄对他筹谋的那些事情,给出的定性是以天下为局一展抱负谋取声名厚禄,万没想到他竟是挖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思绪被这意外的获知冲击的凌乱,竟没能做出反应,就这样被殿前武士拖了下去。
孟正如他表面上所表现的一样,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全程没有发生任何的意外。
赵子暄的情绪很是不好,怔怔的坐在那里望着酒壶出神。
婠婠闪身出来,看了他一阵,有心劝慰也不知要从何劝起。
赵子暄要的是尊严和自由,是自己来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操控,先是延圣帝再是不可控制的时局。而现在又得知,那“不可控的时局”亦是人为。且操纵者是他一直信任着的知己良朋。
光洁平整的地面上,那截被撕下的衣摆格外显眼,仿佛是在嘲弄着什么。
☆、第四百零五章 走着走着就背离了初衷
赵子暄的处境如悬崖履冰,而当扒开笼罩在他身侧的阴谋,情况并没有变得好些,反还因着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而越发的进退不得。
婠婠给赵子暄的那些案卷中,并没有涉及到延圣年间的事。方才赵子暄说的那些,皆是对他走到今日这一步影响甚大的几起事件,对于那些,孟正一条也没有否认。
这一场局竟是从那样早的时候就开始埋布,而赵子暄之前不过是个备受冷落的皇子。
当年汴京宫变,即便赵子敬早存了心思裁撤四门,也不太可能会选择在宫变的时候动手。当时那种情况下,借用四门去对付晋王才是最为有利的方式。
当夜赵子敬的人对上四门,直接原因便是夜远朝和澹台灵发现了异样。
宫变非是小事,赵子敬如何能不缜密计划。那么短的时间中,居然能令人发现出异常。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疏漏。
那个放出疏漏的人,未必不是埋伏在赵子敬身边的遁四门人。
细细的思来,遁四门潜在汴京、潜在赵氏子孙身边的人远不止一个展笑风、一个孟正。
这是一场针对着赵氏子孙,针对着大宋江山的阴谋。
身处局中的赵子暄如何抬腿都是艰难。
如今大宋疆土已一分为二,北有阻卜烈部叛乱,南面交趾连生异动,再联系起从前西夏遗族的反叛......阻卜烈部叛乱、西夏遗族反叛都有遁四门的影子,交趾那边也未必不是他们在搅动。也许他们搅动的还有其他地方,只是暂时未曾露出头尾。
孟正最后的几句话倒是有着几分真心为赵子暄打算,只是那般操作起来,即便赵子暄最后能够保全住自己、保全住北都,可要与赵子敬相耗,力量势必两衰,无暇顾及其他。
到那时,莫说开疆拓土,只怕这赵氏江山就要分崩离析,割据出许多势力。
身为赵氏子孙,赵子暄如何能肯。
被遁四门算计至此,以他的性子又如能罢休。
他势必不能依照孟正所言去行事。
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一旦后退,便要身陷囹圄之境,更要葬送了那些一路追随他的人。
进不成。
退不得。
情况太过复杂,以婠婠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对策,更毋言劝慰。看着赵子暄这模样,不说些什么心中又觉不忍。婠婠看了看地上的那截衣摆,捉到个了安慰,“看他最后几句话,还有些真心。官家付出的情义和信任,也不算全部喂了狗。”
赵子暄闻言一滞,随即道:“我倒是宁愿拿去喂狗,狗比人要简单许多。”
婠婠点头赞同道:“这倒也是。”
说话间,赵子暄又倒了一杯酒。随着他的动作,婠婠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桌上。如此丰盛的一桌好菜,竟是一筷没动,仿佛摆上来就是为了渲染下气氛。
可耻的浪费。
因着赵子暄的反常情绪,婠婠对于吃饭的执念淡了许多。她开口劝道:“酒这东西,多饮总是不太好。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
赵子暄微微一愣,道:“这话,是我从前劝阿婠的。当时阿婠回我说‘一起喝些’。”说完他站起身,唤人另取了两坛酒来,向婠婠一笑道:“一起喝些?”
差不多每次跟赵子暄喝酒都是在屋顶,这次也没例外。
婠婠不是前主,对酒没什么执念,尝着味道没什么新奇,喝了两口也就放下了。
她交给他的案卷,大部分都还只能算作推测,他竟就这样分毫不疑的信了。相比一路扶持着他的孟正,他竟是更加信她。
或者准确些说,他是更加信任原主。
婠婠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可名状的喟叹。看着赵子暄一口接着一口的喝酒,也不知再要不要劝说几句,又要从何处劝起。
深夜的北都黑漆漆的一片,只四面城墙上的灯火遥遥的透过夜色,影影绰绰的并不分明。
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这一座宫苑还是明亮着的,像是暗夜流水之上的一盏河灯。
赵子暄向后一仰身,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抱了酒坛,静静的看着漫天的星子闪烁。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说道:“我要这天下,从不是为了天下。”
婠婠想了想,道:“世间的人,大多都是先为自己的。”
赵子暄喝了会儿酒,问道:“那少数呢?”
婠婠道:“那少数的是有信仰的人,他们做事以信仰为先。那样的人极少极少,少到一辈子也许都见不到一个。”
赵子暄想了片刻,又问道:“阿婠可有信仰?”
婠婠很认真的回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也算是一种信仰的话,那我有。”
赵子暄笑起来,笑声朗朗的,听来竟有几分悠然之意。
寂静的夏夜,风悠悠的吹,有酒在旁,有人作陪,气氛也合该是悠然的。只是他正处两难之境,难为他还能如此一笑,更难为他还有心情闲聊。
他问婠婠,“进天门之前,阿婠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