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迎儿抿了抿唇,“是我不对,我得起来,点心我来做,做……”
猛地想到那甜枣糕,顿时脸白了下去。但冯熙正柔光注目地瞧着她,她不动声色,笑,“做个澄沙团子。”
见他要起来,实在舍不得撒手松开他,一离得远了,甩过一阵风在胸前,她忽地呼吸不畅,酸涩一阵。但仍然迅速起身穿衣。
是秋凉了,马上入冬。好在今年都热,到了现如今也没怎么发寒遭罪。
点心做好,两人肩并肩地去文氏那里。文氏好久没见过两人一起来,自然是欣慰。吃那澄沙团子时也时不时朝文迎儿看看,虽然没使眼色,但意思却很明了,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劝冯熙,两人商量得如何。辞官,置田,生娃……
文迎儿被瞧了半晌,只得开口,“我们努力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氏脸上露出些褶皱,是笑出来的,气色也好。
冯熙瞧两人模样,他娘笑眯眯地吃着点心,文迎儿有些脸红,神色却复杂,不好说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能瞧得出她心事,文氏自然看不出来。
正好文氏说,“有些时日没回文家走动了罢,我记得这两日正是拂樱的生辰,你们今日得空,就过去瞧一瞧,你这澄沙团子就好,给文家也带些去尝尝你这好手艺,就说是我带的,祝贺拂樱生辰的。”
文迎儿答应下。冯熙笑,“娘跟我真是想到一处了,我也想着这休沐过去文家看看。”
“你也想去?”文氏反而翘了翘眉,随后又皱起来。
她虽然卧床不起,但什么也瞒不过她。但凡这冯熙想起他舅家,必定是为了同文渊商量那些时局和官衙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好事。她这么一不放心,又催文迎儿,“别让老的小的爷几个深谈,又喝酒,恐伤和气又上身,晚上定得回来,别再叨你父亲。拂樱那头,你多替我说说体己话罢。”
又聊了几句出来,冯熙已经张罗管家备车了。车一到,便载着两人去了文宅。
去了刚好是正午,文家已经开始备饭了,见他俩个人过来,于是去添了韭菜。文拂樱听下人说冯熙与文迎儿都来了,心思有些浮动,出来迎接时,眼圈略有些红,但仍旧如以往那样清丽动人。她的年纪虽然比文迎儿大些,但似乎文宅也并不着急,亦没有多给她张罗人选,她自己更是不当紧。
文拂樱先瞧见了冯熙,深望了一眼,喉咙咽一口唾沫,随即转头瞧着文迎儿,拉起她手去里边与母亲李氏闲谈。
冯熙则远远在堂上就看见了文渊,这他舅舅御营都统制,一直暗暗为那阉人管通麾下,若不是近来管通调动了多次御营精兵,文渊仍旧还会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得到官家与韫王等人的宠信。但现在情势有些不同,因为卷进管通的案子里,他两个的牵连让官家感觉周身不大安稳,毕竟御营是直接听命官家的,如皇城司一般。
冯熙在皇城司可没有不知分寸,没有官家指令就胡乱行事,更不会随意派兵乱发,替谁卖命。
好在太子因为韫王得宠,自己夹着尾巴也夹惯了,凡事都会找三五个谋臣替他在官家面前耍嘴皮子,又有冯熙这样事无巨细跟官家汇报、在官家面前做了几年入内侍卫的,颇让官家放心。
文渊没如此得圣心,现在虽然朝廷没声音下来,却已经让他坐如针毡了。
文渊的脸色不大对劲,眉头一直没化开,在等厨房做饭的这段时间里,冯熙便随文渊入书房深谈去了。
文迎儿料得他们谈的事情,但李氏瞧不出来,见刚才两个人一见面都一脸严肃,饭好了催了几次他们还不出,这就抱怨起来:“明日是拂樱的生辰,这老的也忘了,好不容易你两口子过来,老的小的全都又钻在那冷屋子里头,真是,叫我都寒心了。”
文迎儿握住李氏的手,“有我给大姐过生辰呢。”
李氏也知道她的身份,被她这么一握,神情一滞,低头道:“是,是。”
文拂樱瞅一瞅两人神情,怕李氏又露出什么端倪。文渊已经从管通那里知道了文迎儿火烧玉清神霄宫阁楼的事,早就告诉文拂樱了,他知道文拂樱聪慧,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比李氏强得多。
文迎儿与文拂樱对视几次,两个聪明女子互相了然,饭桌上却都只故作微笑与亲昵,倒比从前更像亲生姐妹。
文拂樱给李氏夹了一个虾片,给文迎儿也夹了一个。文迎儿作回礼,夹起一只麦麸饼递到李氏碗里。
文拂樱却笑着用箸将那麦麸饼夹在自己碗里,道:“二妹忘了,娘不能吃麦麸的。”
文迎儿讶异一下,倒想可能和有的人不能吃豆乳一样。文拂樱将那麦麸饼塞在嘴里,“这是我和爹喜欢的。”
文渊与冯熙一前一后出来,文渊入席前咳嗽两声,坐下来,面容更灰暗了。一坐下便开了酒,文迎儿看见他拿酒杯的手有些抖。
冯熙便从容得多,坐下来放开了胸襟,微笑着向文渊道:“那便先敬舅舅一杯。””随后一口吞下酒去,哈了一声,颇有些男儿气概。
文渊一声没坑,也咽下去一小口。
冯熙向文迎儿瞧一眼,文迎儿笑着起身,“我也敬爹爹。”
文渊一愣,突然站起,大声道:“不敢!”
文迎儿正欲拿过酒杯给他斟酒,文拂樱却笑着抢过,“二妹跟爹爹还客气什么,”说着看似随意地给文渊倒下去。文渊抬眼,触碰到文迎儿的目光又立时放下,将酒喝下。
冯熙将空酒杯也伸过来,让文拂樱倒上酒,随后站起来,对李氏与文拂樱道:“蒙舅母和表妹恩德,我与家内此酒为敬。”
说罢喝下。文迎儿注意到,他说的“家内”而不是“迎儿”或二表妹这种与文氏亲昵的词汇,那便是疏离开来,表示文迎儿与她们并没关系了。
文拂樱一瞬便听懂,立即给自己与母亲斟上酒水,主动喝下去,略略欠身拜过,这才引她母亲又坐下。
她们方才这酒,是恭敬回敬帝姬。这一桌席上,人人互知,但又都不说破。
过得半晌,气氛沉默下来,文拂樱主动挑起话匣子:“我明日生辰,也想添个礼物,不如母亲与妹妹一同陪我去常去的店里也挑两个首饰。”说着文拂樱望向文迎儿,“妹妹这出嫁后也着实清淡朴素了些,就陪我去添置两个罢。”
还没等文迎儿回答,又立即看向冯熙:“表哥觉得,可好?”
文迎儿当然知道冯熙要拒绝,在这个当口,她也断然不会同意。但文拂樱起了身,“这越是藏在深闺里头不让见人,越知道你是疼我妹妹,咱们家有这么多家丁小厮,我也瞧见你带了不少人来了,还担忧什么。咱们两家好,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这是话里有话,文迎儿发觉这文拂樱当真不是一般人。她对局势也很明了,既然冯熙来了,那对外的意思就是冯家与文家捆在了一起,若不然这个当口,两家有这关系,应当躲避,既然上门,还能真是为一个小女庆生辰的?
冯熙来了,她这冯夫人又陪同李氏与文拂樱出去溜街买首饰,即便不说明文家准备向太子这一方投诚,也说明他被太子一方威胁,不能再为管通韫王等人说话了。
文迎儿于是答应下来:“既如此便听大姐的。”
冯熙仍还是皱了皱眉,他或许还在揣度文拂樱知道多少。但见文迎儿已经扫平峨眉,便也放下心来。这管通调了文渊的军,文渊敢告诉自己的女儿,她说这话也就不稀奇了。
下午三人乘了两辆马车出来,李氏由跟前妈妈陪着,文迎儿与文拂樱两姐妹令坐一车,往人最多的御街上走,到宣德门东角楼下来,往热闹的旧酸枣门旁的界身巷里去,这界身巷是极有名的首饰街,卖的非金银也是珍珠犀角,各个店铺屋宇雄壮。
文拂樱道:“有好久没来了。妹妹更没来过了罢?”
文迎儿望进去这金碧辉煌的一间一间,随意看看都甚是刺眼,但仔细瞧瞧,也颇为无奈——不知为何,一切东西尽收眼底,亦不觉得如何之好,三六九等,高下立判,都不用看第二眼,因此也不想多看。唯有些珍稀的,看过去后,依稀在脑子里回忆起过去在哪里见过,大姐姐用过,还是弟弟襁褓里、脖颈里手腕上的,还是看见哪位主位或姐妹模糊的身影里有这种销金点翠的颜色,看得多了,知道好,却觉俗腻。倒不如清淡更好。
文拂樱进了一间名叫“何奉首饰店”的,这殿富丽堂皇地装饰着,有二层,楼上点着一圈精致灯笼。这店里首饰不多,倒都是大件,珠冠、角冠、头面不少,各有名目。文拂樱在底下看见一个名叫“闹蛾”的大冠,头顶皆为真金的草虫、蝴蝶,外面包着银叶子。文拂樱看得爱不释手,与那店家议价。李氏倒跑去旁边看木梳去了,没同两人站在一起。
文迎儿道:“这闹蛾,好像是元夕夜才戴的吧?”
文拂樱眼珠子不离,回她,“现在马上就是万寿节了,再两月就是元夕,这时候刚好备着,随后还要据这个再裁衣裳,年里还不热闹些么。”
文迎儿没再说什么,看见头顶挂着一张清秀小楷所提的仕女图,这字样看着有些熟悉,旁边写着“明瑞祥福,”还盖了一个女子额头梅花妆样的印钤。于是便问店家,“这字是谁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