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了思绪,对瑞福道:“其实你不跟我说也没关系,官家现在已经知道了,官家就是听说你也在那里,想让你去说一说,你是不是被崇德骗去了那地方,是不是她因为冯熙与你的关系,要一同将你烧死?”
“崇德早几年间就不正常了,这才关进了小云寺里去,谁知道却被冯熙偷了出来,看看,官家是饶不过这个疯子了,更饶不过冯熙……”
瑞福越听越愣住,越听越糊涂,“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韵德叹一口气。“我原一直想让文氏同我说实话,劝了她许多次都不说,若是她早跟我说了,我还能帮一帮她,但她这样一意孤行地烧了小云寺,又烧了玉清神霄宫,可是活不了了……可冯熙就可怜了,如今如日中天的势头,就要被她连累得株连九族。她崇德一个崔氏灭了族,现在又要让冯氏也灭族,她是不是命中带克,偏生要克死所有人呢……”
韵德看着是在对她说,却实际上是自言自语,词不达意,喉头哽咽……
瑞福大声道:“不是的!她没有克死我!而且,是他们要杀人灭口,崇德姑姑才推倒火油来救我,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全都是含血喷人!冯家……这又和冯熙有什么关系?”
韵德方才说了太多,显是让这小姑娘越发困惑了。她对着荀子衣摆摆手,“我是说不清楚了,你来说罢。”
荀子衣躬身点了点头,漠然道,“帝姬是要告诉你,因为昨夜之火,韫王已面圣呈告崇德未死、冯熙包庇欺君一事。你出现在冯家,也是要受株连的,因此帝姬才特特将你骗出来,这也是为了你好。”
韵德倚靠在边上,笑着看荀子衣如此听话地给她说话。
荀子衣最近倒是学乖了,他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和那高殿帅时而摆向太子一方,时而又摆回韫王这一方。他教养的女子温承承,最终惹了圣怒,那高殿帅也因此遭到贬斥,而太子一方又不出手相助,便又只能又去求告韫王,把温承承当药引献上。
这回不过是看见人家冯熙将文迎儿抱上马去,就嫉妒心作祟,几次三番地去截了人家小娘子,诉衷情,表忠心,可却得了一包烧尽的烟灰回来。那文迎儿把烧成灰的信送过来,还附上一张未烧尽的纸片,是想挑起韵德对他的憎恶。这几次三番,可终于让他知道,官家的宠爱和崇德的感情,他一样也没得到。
韵德现在就看如此狼狈的荀子衣,终于肯低下头来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边,说出“从今以后,甘为帝姬犬马”的话。
韵德笑着回他:“白马非马,可驸马是真马呀。你早就该如此啦。”
韵德想完这一盘,指挥荀子衣道:“你且再说说,还有什么要告诉宗姬的?”
荀子衣低头向瑞福道:“帝姬一直知道瑞福宗姬倾心于那冯熙。说来冯熙也是可怜,因为一时被崇德蒙骗,才深陷此祸。眼下帝姬想帮你,将那崇德与冯熙分开来,不仅能救他一命,还能成全你两个婚姻之好。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崇德帝姬写一个字条。”
瑞福懒得理他们:“你们速速将我送回东宫去,否则我爹爹不会绕过你们。”
韵德叹息一声,“救冯熙,成全你自己的姻缘,倒还是其次。你也不想想,若是因为一个崇德,也让你爹爹受了连累,那前朝失了太子位的废太子们都是什么下场?”
瑞福这回终于张皇了,“这……这和我爹爹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官场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崔家九族皆灭,而太子与崔家遗孤牵扯,还不是和官家作对?眼下韫王正卯足了劲要把你爹爹打败呢,你说说你,既能救爹爹,又能嫁给得意郎君,唯独不过是让一个早就在人们心里死的了人再死一遍而已。且又不是让你做什么,不过是写个字条罢了。”
“写……写什么字条?”
“只有四个字。”韵德站起身来,附耳给她说了,随后一脸轻松地伸出胳膊,让荀子衣像内监拖着她太后大妈妈一样,拖着她的手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内侍省来的那几个命人:“几位大勾当们就在这儿同瑞福宗姬说说话,好言相劝她几句,切莫让宗姬因小失大。”
☆、管通
文迎儿这次瞧见的场面, 更是热闹壮观。灯火通明的金明池上, 诸将士们呼喝连天。
但她竟也笑不出来。
若仔细低头,就看见兵士抬着御营兵的尸体往外走。
冯熙道:“胜败死伤,都乃兵家常事。我爹常说, 在沙场上, 就要抬头看生处,莫要低头看死处。”
文迎儿仰仰头,深吸一口气,将腹中戾气涤荡出去, “是舒服多了。”
冯熙见她仰头,猛地低头在她唇上一啄。底下兵士看到,呼喝起哄, 冯熙便指着下面道:“准你回家,亲你婆娘去!”
将士们一高兴,那身底下骑着的黑鬃也跟着高叫起来。冯熙下马牵着黑鬃,一边行走, 一边与底下部将清点战俘、损失, 随后带着文迎儿走到金明池水心殿去,
那管通坐在水心殿正中座上, 文迎儿依稀记得,往年官家带同她们在水心殿观水上争标,官家就坐在这正中位置上。高台御座,眼下那长髯魁梧的阉人正坐着。
殿梁极高,文迎儿入殿时正欲下马, 冯熙道:“不用,你坐稳了。”随后牵马入内去。
那高台再高,御座再金雕玉琢,也比黑鬃低得太多,那两手被绑在御座上的管通不得不仰起头望过来。
那眉目忽地瞪起,“你是那,崇德帝姬?”
冯熙冷笑,对他说,“当你给帝姬跪下了。”
文迎儿想这人没有被她烧死,还是好的,她烧死了不过是报了个自己的仇,无人知道他大奸大恶,现在被冯熙抓了,罪行昭告于天下,如此罪行滔天,那是凌迟也不止的。
文迎儿挺直了腰背俯视他,除了火场那一面,此人对她来说,不过是大宴远观坐着的一名大官,面孔依稀,太过陌生。她养在深闺之中,从未与这纵横官场兵道几十年的巨宦打过交道,从自己记事起到现如今也想不起什么熟人脸孔来,反还知道这个传说里谁也不敢得罪的阉人,唯有官家跟前最受宠的妃子,譬如明节皇后,会时常被官家拉着给这人劝酒。
这人和她隔得十万八千里,却是要置她于死地。于这人来说,“崇德帝姬”也不过是一名号,谁又认识谁?不过是一名称,譬如蝼蚁名为蝼蚁。
“原来你认得我。”文迎儿道。
那管通摇摇头,“我不认得,只是你昨夜自报家门,我这才知道。小妮子命硬,倒和我这老狐狸一般,”笑哈哈地一点惧怕也瞧不出来,确是老江湖了。
管通又瞧一眼冯熙,“你也别指望我说什么,咱家是无辜之人,这金明池也是官家赏赐咱住的,无非是调动了御营军,你就听了那谢素和这自称帝姬的女子几句话,便带这么多人来抓咱,咱可有冤无处诉啊。”
“我不会让你说什么,我又何必再听你说一次。你说与不说,自有去处。到了那里,你自见分晓。只看帝姬可还有要说的。”
冯熙抬起头来仰望文迎儿,给她一种极度的尊仰。文迎儿倒突然觉得被夫君这么注视,很是与有荣焉,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是那官家的女儿,反觉得因是他的妻子,才能高高在上地审问自己的仇人。
她婉转一笑,对着管通道:“我不想记得你,待听到你的死讯,我会拍手叫好。”
那管通对她的反应倒有些玩味,在嘴里咂摸了一阵,主动说,“我倒是想起,崇德帝姬可是崔氏遗孤。这崔家当年盛极一时,你外祖崔之诚与安氏争权,却不防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官家早就忌惮你外祖,你崔家一家世代把持宰执位置,从先帝时就阻挠新法,他自以为是与安氏在斗,却是正正经经地将官家惹怒了。你家权势滔天之时,便埋下这兔死狐悲的尾巴,我要是你呀,我就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崇德帝姬,一个深闺女子,便躲在后院给冯提举多生几个儿女,现在你跳出来,恐怕……”
他自己说着还乐上了,“恐怕好的结果,是官家杀了你,或者做个药引子都好,这坏的结果,可各有各的坏啊……人死是容易,无非是死那一瞬间罢了。但人活着,却不容易啊……哎,咱家也许久没说过这么多些体己话了,上一次还是些许年前,在宫里头同明节皇后说话,她一个妇道人家,却要帮衬着官家作那些非人的手段,咱家也是不忍……只好劝说她,为高位者,就得为主分忧,若是好事也轮不着你来同官家分,不是么?但凡官家忧的,都是见不得人的、残酷血腥的、他自己不愿看见,只能让咱们去看了,崇德帝姬要是想得通,就记得咱家的话,准没错……”
冯熙:“你这为奸邪之道,倒是透彻。”
管通笑叹,“这不是为奸邪之道,是为官之道。你不知道,可要吃亏啊。”
“你说的我是不知道。但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埋骨黄沙,要你血偿、要天下一个公道,我确是知道的。”
“天下?公道?”那管通还是得意地笑,最后叹一声,“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这公道也是官家的公道,成千上万之新鲜生命,祖祖辈辈还不是跪在官家脚下?早一时晚一时,对官家无甚分别。”一转头,那侧边正有个皇城司的文字使臣将他说的话记录下来,管通骤然一惊:“冯提举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