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魏国公说话,不敢有所怠慢。”
管通摇摇头,“可我说的话,即便是官家听了,也会称道都是实话,反倒你这样将我与崇德帝姬说话也记下来,可算将她活着之事大白于天下了。”
冯熙定定地仰头瞧一眼文迎儿,与她四目相对,“崇德帝姬不需要再在阴暗处躲藏了,我也不会让她畏缩地活着,她往后所在的地方,以你是揣测不出了。”
文迎儿却愣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管通彻底要完蛋了,还是另有深意。他眸色深沉,坚定异常,但从他的眼中,还是能看出他想做的,并不止眼前这么一点儿。
“咱家都揣测不出啊……”管通哼一声,除非你是皇帝,你还能救得了这崔家遗孤?这小武臣仗着太子用得着,真当狂妄起来了。且看看他又能狂妄几天罢。
“冯提举啊,太年轻了……说是果敢、其实是莽撞,不听老人言,收拾形色夹起尾巴,那就看着吧。”
他再瞧一瞧他马上的媳妇,此时倒是沉吟了,正要牵马走,文迎儿反倒开口:“魏国公方才说的有些道理。与我崔家有关的,得幸能听您这两句评价。往后我搞得清楚万分了,也会给您烧一烧香,请家中老小,一并于地下问候您老人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崇德学到了,若以后用得着,就时刻感谢国公教诲。”
冯熙交代了亲事官几句,让底下人将他一通压回去。这回太子那里已摩拳擦掌,在登闻鼓院那里与官家亲审西北大军案,这家伙是在劫难逃了。
方才那些遗言听上去,倒真是他肺腑之言了。
待再走上金明池畔,冯熙跳上马去,将怀里人抱住。文迎儿有些胆怯,亦有些兴奋。
“你方才说,会有一日让我不再是文迎儿,而是以崇德的身份活在世上,还能安安稳稳么?”
“你再等等我,这一天不会太久。”
“……但我已经明白,官家不会绕过我。我知道咱们今天得来不容易,我已经孤苦伶仃,唯有一个你,不要因为一个身份铤而走险,坏了现实好不容易才有的日子。身份罢了,有了它又能如何呢?”
文迎儿长出一口气。那韵德又是如何,她看得清清楚楚。出降两年,却落得与小内监求一温暖,仳离不许,苟延残喘,母死而家不能还,无人爱重……
前些时日的坚持,因为冯熙的怀里太暖,反倒动摇了。放着好日子偏不过又是为什么?
神情虚晃间,冯熙又啄了口她的脸。“唔,”她发一声,自己都没料得的喉咙里的声音,然后娇滴滴地垂下头去。
冯熙似乎动了情,偷偷趁着黑夜马高,又吻啄了好几下,她身子登时便热了。
冯熙道,“回去给我生孩子。”
文迎儿哂他,“那阉人果然能给人耳朵里吹风,你看你都被他吹进去了。”
冯熙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话在理便听了,又何必管是谁说的?生孩子。”
这会儿霸道得很,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就蹭地踢着马腹奔驰起来。这一颠又一跳的,动作倒是有频率,更容易让马上的两人互相遐想。文迎儿不知道他,她自己是脑子里将那场面过了一遍。待冯熙快马加鞭将她送回冯宅放下来,这才依依不舍地翻转回去,办他的惩奸大业去了。
一进门,绛绡仍在文氏院中苦苦守候,王妈妈也在外面坐着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她平安归来,眼睛都瞬间湿红迎上,“终于回来了!”说着就扑上去抱住她。
王妈妈也在堂上问,“外面可没事了?”
“到底外边发生了什么?”绛绡也脱口出来。她们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官兵层层把守。
堂上卧房突然喊了一声,“都问什么呀,你们都别问!让迎儿进来。”
一听是文氏的声音,王妈妈与绛绡看一对眼,凝重地道,“咱们声音大了么,明明刚才什么都没说,这会儿耳朵怎么突然尖了……”
☆、枣饼
但听文氏声音严肃, 王妈妈皱了眉, 瞧着文迎儿道:“这……不知是怎么了。”
“王阿喜!你还等什么?!”文氏在里面扯了一句嗓子,瞬时便大咳起来。她这是直接把王妈妈的闺名都给叫出来了,当下便觉面红耳赤, 都多少年没听她当着这么多人如此喊过, 顿觉出事情有些严重,于是不敢再说话,将文迎儿叫入内去。
刚送文迎儿走到门口,王妈妈一看, 那文氏竟然现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王妈妈大惊失色,“夫人您这是,要起来叫我呀!”连忙就去扶。
文氏道, “你起开,出去候着去。”
文迎儿快步走上搀住她,“姑母,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人代劳的?”
文氏仰头望她一眼, 随后瞥见王妈妈还没出去, 便皱眉道:“王阿喜,出去带上门!”说完又是喉咙带动咳嗽几声, 等王妈妈出去后,突然向地上跪下!
文迎儿心上一秉,曲腿接着她两臂,可文氏十分坚定地跪下了。
“姑母!”
“民妇拜见帝姬,小儿不通事理, 将帝姬劫撸,此事罪恶滔天。但他并非是故意杰越胆大妄为,实在是因对帝姬一片赤诚,其心如其父侍君,日月可鉴。”冯氏听见外面动静,知晓与文迎儿身份有关,这一天她知道,始终要来的,这一跪是始终要跪的。
“姑母请起,您可是国夫人!”
在冯家军功最盛时,文氏曾被封为第一等国夫人,是无上尊荣,不需随便跪拜皇室宗亲。但冯家一但落败,这国夫人便也成一纸空文。可有诰封在手,常人也无可接近。文迎儿已经瞥见在床榻上,摆放着那贵织的诰封,她显然是早就准备出来了。
“姑母,我已经是冯熙的妻子,是您的儿媳,该是我跪您,”说罢便大拜下去。
文氏抓住她双臂,两人互相阻止着,望着对方。文氏叹一口气,“纵使小儿再顽劣,他也是我的主心骨,底下还有一小子,冯氏只仰仗这两人。帝姬若是有心,民妇只希望帝姬能隐姓埋名,好生地与小儿过活,这民妇尚能将您当做是儿媳,但若是帝姬有心回归本位,或是报仇雪恨,为崔家那百口人还冤,民妇却可承受不起了……”
“家中伶仃,其父之冤仍然未能昭雪,我也从来不强求,因我知道这苍天在上的,但凡赢回名声也赢不回人命。若是冯熙再背负崔家一族,那冯氏一族,恐怕也将自己悬于灭族一端了。”
文迎儿可算是听懂了。文氏不是求她做好儿媳的,而是她听到外面的动作,知晓一切恐与她有关,所以来奉劝她的。
文氏一向给她感觉过于病弱柔善,但她却也是冯氏的主母。她的劝说,直戳进文迎儿心里去。
文氏长跪不起:“民妇有个请求,若是帝姬愿意与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但求让冯熙辞掉这一身官职,莫在党争中沉浮,惹得一身荤腥,咱们将这皇家亲赐的宅子卖了,将京里财产清一清,咱们去外头置个百亩良田过活。民妇的身子也不好了,就指望儿孙给民妇颐养天年,若是再看你们卷进这些是是非非里,再看外面刀兵侍从跑来跑去,民妇恐怕连几日也再撑不过去了。”
文迎儿咬了咬嘴唇,“我愿意和冯熙做这一世的夫妻。”
文氏的眼睛晶亮了些,“我瞧得出来,你对二哥儿是真心实意,那眼神骗不了人。”
文迎儿微微地撤出一抹笑:“姑母别担忧了,您说的这些,我会劝他,只不过即便要劝,恐怕也需得时日,若要辞官,也得选好时日呈上等着批示,再加上咱们在汴梁的这些房屋田产,也不是一时能够离开的。”
文氏大喜,“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便放心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是怕你放不下,我也怕二哥儿这孩子放不下,你两个看着不一样,这性子却是一模一样,初时我便知道你们这缘分,当初只烧香拜佛,将他对帝姬你的这心思,给菩萨说是孽缘,求来求去笛想让他解脱,他却越陷得深了,千方百计地往外闯。原先便是我让他忍着,绝不能发,保全冯氏一家性命,咱们就苟且偷生又如何呢,非得跟老天爷拼个鱼死网破干啥呢?但有一日,他就不肯听我的话了……我知道他有了要守着的,他想守的还并非是他这个老娘……”
文氏说得又大咳起来。文迎儿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扶着文氏坐下,从壶里倒温水出来喂她,好容易让文氏心绪宁静了,在床榻上重新躺了回去,又将她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好生揉捏了半晌。
文氏瞧她这样,以为她是真的存了平静活着,跟冯熙一块儿离开的心思了,于是缓缓地有了些暖意,口里润了些,低声说,“那就早些要个孩子,有个孩子,就能劝动他这铁石心肠的,别动那挑动老天的歪心思。你也是个不容易的好孩子,你两个值得安稳日子,千万别惹那惹不起的老天爷……要个孩子好,要个孩子好……”
文氏当真是说得太累了,躺了半晌后,被她揉捏得也舒适,安神香就在房里桌下点着,过了小半时辰,便听见她呼吸渐渐沉稳,起了微微的鼾声。
文迎儿叹息一声,等她睡熟了,才放下她的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