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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云深处帝王家 (疏楼)


  走的时候,看见文迎儿还在净房里面待着,里面雾蒙蒙的全是热气,便知道她又在洗沐。
  冯熙问绛绡,“她进去多久了?”
  绛绡道:“一个半时辰了。”
  “……跟她说我这就走了,不用再泡了。”
  绛绡低头道:“娘子不过一时没想通,我会好好劝她的。”
  现如今绛绡什么也不敢想了,连文拂樱的那箱首饰也没敢要。她已经是冯宅的人,如果再得罪主人,这下半辈子都别想过得好了。
  冯熙默了半天,“仔细照顾她,别让她动了自残的心思。”
  赵顽顽一怒能撞脑袋,她是不怕死的。性急不弯,宁死不屈,是她以前的脾气,现在虽然柔软了许多,但始终是一个人。
  只是为什么不能记得他呢。
  想毕,也只能嘱托下身边人,随后便离开了。
  ————
  失身这个事,文迎儿看得比天大。她还没搞清楚她是谁的时候,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她还有什么?
  周围的这些眼睛里的意思,都是“你是冯熙的妻子”,而她也不得不以此自称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意义,但她心里一直的抗拒都是因为对这个“身份”有所怀疑。
  现在却必须得让自己接受,她确实是“冯熙的妻子”。这五个字把她钉死了。
  冯君早上让月凝来叫文迎儿去大厅,说是听正事。
  文迎儿着装好赶去,见里面站了几个冯宅管家,冯君正坐在交椅上听他们说话。
  “咱们在御街西边的那间铺现在尚能收回赁钱,但东九曲、贡院北、马行街那几处,都是小官人为了接济西军回来的旧识,便宜赁给的,再加上咱们在夹马田郊的那块地,也是给的冯老相公的一位故人,那故人还不是西军里头能干活的,还是个画师,听说原来是翰林学士,干犯了天颜逐出来,被冯老相公接济的。现如今不仅交不上每年的定额,还将我们借他的五头耕牛都丢了。我去和他理论,他只能给我几张字画,又卖不掉……”
  “你的意思就是钱收不回来。”
  “……是。”
  冯君懒得听他多说,怎么处理这些事都是管家该做的,而不是她这个女主人该操心的。她操心的只是给家中每个人的例钱能不能照常发下去。
  “其他的地都没问题么端午不是来了一批佃农给送东西吗,这些人都能交上吧?”
  “现今好几处受了涝灾,远点儿的指望不上,咱们在开封这块就剩这十来亩了。”
  冯君听得头疼,“你的意思今秋都收不上什么钱了?”说着沉吟半天,“我的嫁妆可以拿出来些变卖,我爹那些老部下,还有我二哥那些同僚,能接济的不要少了他们。”
  那管家道:“这可使不得,我再想想办法吧。”
  “你要有办法还跟我这么事无巨细地说么,我瞧你也捉襟见肘了。不过眼下有个好消息,二哥升调之后俸钱跟着涨,咱们都能好受些。撑过这几个月便好多了。”
  冯家兵戎之辈,战死的多,冯宅其实还有几房亲戚住在这里,也大多都是妇孺,儿女要出嫁的、娶亲的,贴补也多,当事的没有几个。一朝势倒之后,就只有冯熙一个在宫里还能出头,但前段时间还犯了事……
  再加上冯熙娶亲的花销、端午度节的花销、去那驸马宅置办文迎儿衣裳、头饰,回文家拜门,这接下来的几个月是有些难过了。
  文迎儿听了半天,听懂是在说租赁的房屋和田地收租的事情,看来冯宅真的没钱了。
  文迎儿听见他们赁出去的房屋里面有在贡院北的,于是插话道,“那贡院每年贡生多如牛毛,应该是不愁赁出的吧?倒不如请现在租住的那一位挪一挪地方,我们将房子赁给考生,或者赁给开脚店的商户,不就收得回钱了么。”
  文君转头来看她,上下大量一番,“你要是有主意,你去问问那人搬不搬吧。”然后指着管家,“郭叔领几个人跟她去。她是我二哥的媳妇,去探望探望二哥的旧友也好。”
  那郭管家初时看她娇娇俏俏的,已经想到她就是冯熙的新妇了,只是她这模样,恐怕风吹欲倒……只好笑说,“那倒不用,我亲自去劝一劝便了。”
  “你去劝可不好,既然是二哥的旧友,不管多拮据我们也不能怠慢了他。要劝就让文迎儿去。”
  冯君那话里话外还是冷冰冰略带嘲意,文迎儿立即起身,“我去。”
  憋在家中倒不如出去走走来得痛快,她当然会答应了。
  那郭叔跟随她去,这几日文迎儿不想看见绛绡,只带了个霜小帮她拿点衣裳还有送给那赁客的热粽、点心。
  郭叔租了辆板车过来驮三个人,那拉板车的瘦母马还有些撂挑子,霜小“哎哎呀呀”地稳不住身体,跟郭叔说,“叔,就不能租辆像样的马车吗?娘子这样去见客,那周遭人得怎么说我们?”
  郭叔道:“这哪里就这么巧能碰上熟人,再者我也有个用意,就是让那位赁客知道我们拮据,他将心比心地能听进去我们劝说。”
  文迎儿问:“这位赁客到底是个什么人?”
  郭叔道:“听说也是老相公麾下的将领,后来被调去江南镇压叛乱,不知怎的就和魏国公冲突违抗了军令,革职待办。他也没成家,没去处,二哥就给他提供住处银钱,将他挽留在京城。可这都有一两年了,朝廷没听说有消息,他也不挪窝,光吃着咱们家的接济。还有许多这样落魄的,也都是二哥在供给。”
  文迎儿却忽然因这个,对冯熙有了一丝敬佩。他眼下不只一个人养着冯家,还养着昔日旧部。只是这样下来冯宅却吃不消了。
  那既然他们靠了他的施舍,搬个家应该是容易的吧。
  板车在路上嘎吱走着,忽然间道旁有两个壮汉将车拦了下来。郭叔看他们是大户家丁模样,身着锦绣,正要陪笑脸,文迎儿脱口而出:“是荀驸马宅的人?”
  其中一个大汉道:“娘子好眼力,我们家主请您入这茶肆一坐。”说着指着旁边正要路过的一家两层的茶铺,上面写着“月胡茶肆”。牌匾下面正门前挡着一辆销金织锦的马车。
  文迎儿警觉这下惨了。原先以为劫持的事情一过,这驸马帝姬的就不会再来找她的茬,但她明目张胆地坐着板车出来却正好又被他们逮到。
  霜小朝着周围大叫:“你们想干什么,我家娘子才不跟你们去呢,这光天化日的,要强拉我们娘子作甚!啊!光天化日的!你们要干什么!”
  文迎儿忍不住笑了,霜小这个机灵鬼,倒是会吸引周围注意。那荀宅有名有姓的也不敢强抢。
  这时候那马车里走下一个玉蝉冠的紫锦男子,远远站定瞧着文迎儿,脚步将动未动,寻思良久才迈步过来。
  霜小看这俊朗又雍容华贵的男人靠近,腾地一下子脸红了。
  那男人正是荀子衣,他目光在文迎儿脸上停留一瞬,低头说,“这车看似不大方便,诸位要去哪里,不如让我的人送诸位过去?”
  文迎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想赶紧脱离,“不劳驸马,我们这车是自家的,不能丢弃吧。”
  荀子衣“嗯”了一声,也没强求,低着头眉毛紧凑,继续沉吟词句,“那件衣裳,娘子没有丢掉吧?”
  文迎儿立刻与他划分界限:“那衣裳是帝姬身旁的勾当借穿的,我会拖人送去请帝姬的人收纳。”
  荀子衣又“嗯”一声,道,“路上人多眼杂,拥挤处小心。现如今将夏,虽然天长了,也别在外多呆,晚上还是冷。”然后转身欲走,又侧头补充了一句:“这些天雨多,下次出来至少戴一顶帷帽……”
  后面本来还有半句“就不会被我这样的人认出来了。”,但却没说出来,极快地折返回去后上马车,让车夫驾车走了。
  那两个壮汉小跑跟上马车,留着板车上文迎儿三人目瞪口呆。
  郭叔问:“这就是间壁那荀宅的驸马都尉?”
  文迎儿怕郭叔有什么误会,回去传开话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于是解释:“端午前帝姬请邀我们这些内宅女眷去吃宴,驸马也出来招待,因此看见了便来打招呼。”
  霜小偷偷道:“皇亲果然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不过郭叔啊,下次能找个有遮蔽的车么。”
  郭叔继续驾车,却也感觉到让主人家娘子这么抛头露脸确实不妥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文迎儿:“那倒也没必要,戴个帷帽却也行。”
  车到了贡院北边的巷子里,看见一栋较为幽静的二层小楼,郭叔道:“就这儿了。”
  “这地方做脚店,考生一定人满为患!”
  “脚店也不定好啊,这楼巷子深,不好找,且过了春季考期谁还来,倒是还不如分间租给长租的举子,或是有钱人家的弟子。”
  “那反正是招赁,你还管他是谁,给的钱多他想开店还是怎么的,不是随便么。”
  郭叔和霜小一边往里走,一边争论。
  文迎儿一心想的都是这冯熙的旧友到底是什么人。推门一进,门里堆的都是好几日的泔水和空酒坛子,味道扑鼻。正厅门开着,刚走到门口,嗖地里面窜出一支铁箭来钉进了对面树干里,文迎儿往里望去,见个身量八尺之人,□□着肌肉满布的上身,正张弓搭箭对准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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