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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云深处帝王家 (疏楼)


  第三,听说你也在等候上令,你定盼着能回军中去为国效命。可是军中名将如云,不缺你这样的肮脏酒鬼,荡寇御敌保卫京师这种大任,躲在深巷里头也轮不到你。若你有心,今年、去年、前年的春天都能看见举子们寒窗苦读应试的模样,哪个不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比你年轻,也比你有用。既然活得这样无意义,那就站在这里,定住千万不要动,我送你回娘胎里去!”
  文迎儿说得慷慨激昂,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冥冥中脑袋里有一个和怯懦的她相反的声音,在指引她做另外一个自己。
  孔慈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是听到心里去了。家国大义在他这种忠将耳朵里就是最受用的东西,百试百灵,百听百感。
  他在两浙剿匪是令他心灰意冷的原因,他等待机会想回到西军或掉入河北,无论对抗夏国或契丹他都毫无惧色,他厌恶阉人当道迷惑皇帝,厌恶冯熙投身于汴梁宫廷这个销金窝,却好像忘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他的脑袋轰然拥挤进年轻时候的意气,收复燕云,建功立业,铲除奸逆……
  回想起古骨龙战场上撒的每一滴血,这会儿突然深深忆起冯熙与他的情谊了。
  他冷不丁一笑,“原看着弟妇一个大家闺秀模样,说话倒是恁的难听。”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都能这么骂他,他是真该死一回了。
  文迎儿喘息一口酒气出来,重新提起弓箭,但是后来的每一箭都没射中菱格,也没有射中孔慈本人。
  射完了箭,孔慈打开了大门,门口已经站着几个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冯宅家丁。
  霜小与郭管家在门口喊文迎儿,家丁们蓄势待发,但看见了孔慈,又都腿上发憷。
  孔慈转过身来,对文迎儿深深一揖,“待我另寻了住处,便会递上拜帖,届时再去探望。”
  他终于表现得像个君子了。说罢便要从人群中走出去。那几个家丁还真不敢上前拦他。
  文迎儿道:“孔将军又忘记拿弓了。”
  孔慈叹一声,又转回头来,“敝人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不过一粗人罢了。”准备拿弓的时候,他也礼数周到地低着头伸出双手接过,显然已是敬重她的意思。
  文迎儿心思敏捷,看得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估摸着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才会这么狼狈的。
  又思着他一开始对冯熙与她都不放在眼里,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才对。人都是因为相互所知不够才会产生嫌隙,冯熙端午过节没曾看过他,这不合常理。想必平时两人并没有来往,那为什么冯熙既要养着他,又不来看他?
  她心里分析一阵,对他说,“冯熙他……时常提及与你是生死之交。原先不与你走动,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家中的冤情,怕连累到你。后来他又被说成是叛逃,脸上也刺了逃兵字,就更不敢来看你。眼下他逢了大赦和升调,可见他父亲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等这回荀休回来,一定会想与你把酒同欢。”
  文迎儿顿了顿,打算做一个更大胆、更像女主人的决定:“我这次是替冯熙来说和,请孔大哥移步到冯宅去暂住的。冯宅内空屋还有不少,现如今人手也不够,如若孔大哥能来帮一帮忙便大好了。我想如果冯熙升调,孔将军的好消息也不会远,等到官衙使者想与您说话时,在冯宅也更持重些。”
  其实就是请他先在冯宅做一个幕宾,帮衬些事做点活当做回报。这话说得也算委婉,叫大哥也算是跟着冯熙与他亲近了些。
  但他毕竟是大将出身,文迎儿内心有些忐忑,如果他不答应,执意要走的话,自己就成了赶走冯熙旧友同僚的罪人,在冯熙与冯君面前不好交代。
  不过让他入冯宅这个主意也是她想出来的,冯君能同意么?冯熙的本意现如今她也不能确定,方才她所说的也都是猜测,所以孔慈的去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小赌。
  孔慈当然知道自己白吃白喝了两年,如果冯家真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必然会留下:“但凡一张床榻能容我便可。”这话可算说得极为诚恳。
  文迎儿听完长吁一声,一堆人走出宅子时,她回头望着这幢两层的小楼。
  在贡院的地段,什么楼都是一定能有赚头的。
  

  ☆、赌徒

  出了巷子到了贡院街,正是华灯初上时候。
  孔慈在前边快步走着。他迈步看着从容,实际上一步跨得三尺去,文迎儿碍于情面又不好去叫他,只好快步小跑跟上。
  跑着跑着,突然开启了什么记忆之门。文迎儿望见熟悉的店铺名字,左一排右一排,彩帛与灯箱的颜色一如往年,路边勾栏内演傀儡、叫果子,蓦然望一望,杂班好像穿得还是同样的衣裳,耍的还是那几个熟悉的把戏。
  孔慈忽然停住脚步,文迎儿没留意着,飞身便撞了上去。好在他看见了,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肩膀弹走,才没让她撞个满怀。
  文迎儿心头一突,忆起上次来时,也有一个高大男人在前边这么走着,步伐很大,她不得不提着裙哒哒跟上。
  那记忆中人也是这样蓦地停下,她也就这么同样地撞上去。但那个人可没有推开他,反而是抱住了一瞬,才恍然松开。那天他穿着锦绣捻金线的衫袍、额前紫抹,白净又沉默的脸色。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的。
  其他诸人紧跟在他们身后。霜小也没什么机会到这么远来,东张西望地,被郭叔揪住才没走丢。
  孔慈停下来是有缘由的,他给文迎儿指着前边道,“正好法酒库出新酒,这街上两面正对的一个徐鱼正店、一个临江酒楼,都从法酒库接了新酒回来,今日就要门对门地打擂台。弟妇莫要笑话,这新酒总得尝一尝,不废得什么钱。你且和诸位在这里看看热闹。”
  这孔慈虽说是被她骂醒悟了,但好酒的习性也改不了。
  文迎儿这时候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还没回答他,周遭已经有许多看客围了上来。那孔慈已经趁机窜到酒楼里边去了。
  霜小指着徐鱼正店门前道:“出来人了!”
  文迎儿望过去,一个穿着鲜亮、脂粉滑腻的女子走了上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乐师。这会儿乐师一拨弦子,那女子便唱了起来,声音嫩得如三岁女童,一颦一笑甜腻死人。
  “是红春儿吧,声音这样细嫩。”霜小问。
  郭叔和家丁也站了上来探头去看,郭叔笑盈盈地答到,“的确是红春儿。这些人里头她出来的最多。若是教坊的主张,就不容易见到咯。”
  霜小扁扁嘴,“红春儿就是声音酥麻麻的装小孩儿,也不会唱几首曲子,招不到什么有钱的主顾。若不是缺钱怎会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呢。”
  文迎儿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霜小得意道:“汴梁城里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倒是个江湖百晓生。
  听了半首曲儿,霜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围的男人们可都盯着红春儿目光呆滞得很。
  郭叔和那些家丁们眼睛睁得如猛虎,内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春儿唱了两首,将头上的簪花两朵摘了下来,用软糯的声音说,“便见哪个是奴奴的有缘人,这花儿便归了谁呀。”
  男人们立时哄叫起来,全都疯了一样涌着人潮前去抢。
  霜小拉着文迎儿道:“娘子,咱们去对面看看。” 说着便拽住她胳膊往对面临江酒楼门前去。
  眼见临江酒楼围拢的人群时不时就会大叫一声“好!”,似乎里面正在有人比斗。
  霜小个子矮,往起跳了几跳,向文迎儿解释道,“娘子,里边儿是女相扑。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互相撕衣裳。”
  文迎儿蹙了蹙眉,“这么不成体统。”
  霜小眼神却放着光,“这娘子就有所不知了吧,酒是男人喝的,娘儿也是男人看的。酒楼做的就是这种营生。娘子难道不想想,为什么贡院门口都是酒楼和妓馆,还不是给那些举子们消遣的。现如今还不是大比之年,到了那时会更加热闹。”
  文迎儿点点头,心里想着那栋小楼很快便会是一棵摇钱树了。
  “娘子要不要看,肩膀也露出来了。”
  文迎儿内心纠结了一瞬,还是踮起脚去瞅那女相扑了。只看不到一会儿,她就已经忘了什么体统,只顾着选定了一个看似更加勇猛的女子,但见那女子抱住对手往后摔打时,她也忍不住:“好好!稳住!”
  霜小都讶异她这股劲头,拽她袖子幽幽说,“娘子收敛些,你比旁的男人都叫得大声了。”
  文迎儿哪里收得住,两颗眼睛圆溜溜地盯住场子里,这时候场子内的杂班小乙请看客们下注赌输赢,文迎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吊钱。
  “娘子!”
  她赌了一吊钱!霜小真给她吓住了!
  文迎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淡淡地瞧她一眼,“慌张什么,我一定会赢回来的。”
  她只管她赌的人一定要赢。局势越发紧张,她就越兴奋,眼见她赌的那人渐渐落到下风,她紧张地咬着后槽牙,恨不能自己上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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