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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徐挽澜这般想着,疑心大起,不由得又细想起魏大娘先前所说之言来。
  其一,魏阿母死的突然。她身子确实不大好,可依着郎中之言,再撑上两三年,绝无问题。况且魏大娘还说过,她当日听闻阿母西去,急急赶到阿母房中,便见魏阿母平躺于卧榻之上,瓷枕上还停了几只落蝇,便连魏阿母的额前,也有只苍蝇不住地绕来绕去。魏大娘一见这副场景,悲愤莫名,大哭出声,忙令奴仆将那群苍蝇拂走拍落。
  其二,依照魏大娘转述,魏二娘这份遗嘱,是魏阿母故去当日的上午立下来的。据魏二娘所说,之前她接着了魏阿母的信,说是自觉时日无多,希望她能从尼姑庵里赶回来,在魏家住上一段时日。魏阿母身亡当日,半上午时,魏二娘去问安视寝,魏阿母屏退下人,同她说了些体己话儿,还说要将家产全都传于她手中。
  母女二人絮言之时,门外忽地有人送膳,门一打开,即是这烧火丫头丁香。依照国策所定,本朝女子,无论尊卑老幼,最基本的字,是必须要会写的,另有几本书,也是国策规定必须诵读的,因而这丁香,如此说来,也算是能识文断字的。魏阿母便召了丁香近身,令其代写遗嘱,又寻了印章出来,这便将家产都给了这魏二娘。
  按理来说,不该由烧火丫头来送饭才对。可偏巧当日后院里着了火,诸人慌里慌张的,都丢了手头活计,急着去浇水灭火。这烧火丫头瘦小干枯,端不动水盆,跑得也不快,抵不上甚么用处,便被人派来给魏阿母送膳来了。
  徐挽澜垂眸细思,却是愈想愈觉得蹊跷。当然了,便是没有这一分蹊跷,她也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这场官司打赢。可如今多了这一分蹊跷,她若能好好加以利用,这胜算,岂不是又多了一分?
  她在这儿一言不发,寻思个不停,而那魏大娘,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大步上前,跑去找那魏二娘及丁香挑衅去了。
  魏大娘指着老二的鼻子,没有冷嘲,只有热讽,破口大骂,唾沫横飞。骂过了魏二娘,她又眯着眼儿,看向那驼背含胸的烧火丫头,大喝道:“丁——丁——丁什么来着?呸,我管你丁甚么,你是柴火棍儿成了精,狗娘养的贱皮子,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烂得透了心儿。早该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让你知道敢招惹我魏大娘,这就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
  她才一张嘴,丁香便吓得一哆嗦,身上发软,站都站不稳当。也不知是被魏大娘这阵势吓的,还是被她那口水喷的,这烧火丫头步步后退,生生被逼到了柱子边上,小身子贴着红柱子,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滑溜,可偏偏魏大娘却是步步紧逼,满嘴的脏话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语刺刺而不能休。
  秦娇娥在旁看着,眉头紧蹙,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逼着自己移开了眼儿来。与魏大娘打官司是一回事,可若是私底下招惹着魏大娘,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婆娘睚眦必报,又有钱有势,哪里是她惹得起的。
  而徐挽澜眼瞧着丁香那模样,却忽地想到了什么,心上不由一震。她连忙快步上前,假意将魏大娘拉开,口里说些调解安抚的话儿,同时又亲亲热热地伸手,去搀扶那烧火丫头起来。
  那丁香本就胆小,此时更是被吓得泪眼模糊,连头都不敢抬。徐挽澜定睛瞧着她,趁扶她之际,凑到她耳边,微微含笑,低低说道:“钉子的事儿,也不做得仔细些,这下可好,倒让我抓了马脚了。”


第19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三)
  玉尘消摇吐妙言(三)
  丁香一听这话,遽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朝着徐挽澜瞧去,那瘦小的身子也跟着瘫软了下去。徐挽澜手上用力,扶了几回,这才令她贴着红柱,勉强立稳身形。
  徐三娘见她如此,心中猜想,也由此得到了印证。
  那魏阿母死得蹊跷,额前枕上,苍蝇盘旋不去,而这苍蝇,是最喜欢血腥味儿的。平日里人身上若有了破溃之处,苍蝇见了,也会循味而来。因此徐三娘便生了疑心,这魏阿母的头上,莫不是有什么隐秘伤口?
  后院起了火,来送饭的恰是个烧火丫头,而魏阿母又格外反常,如此焦急,竟拉了个来送膳的烧火丫头代笔遗嘱。怎么就跟火脱不了干系了呢?
  再者,那魏二娘分明是个富贵闲人,如何拇指上会生出厚茧呢?该是平日里经常会用到这拇指才对,且用这拇指时,还会用上不少力气,反复摩擦,积年累月,才生出了这厚茧来。那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儿,非要用到拇指不可呢?
  徐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抬眼忽见魏大娘指着那丁香的鼻子破口大骂。魏大娘只记得这小丫头姓丁,却忆不起她的姓氏,因而她连说了三个丁字,却都接不上后面的那个“香”字。
  而最为奇怪的是,那魏大娘说第一个“丁”字时,这烧火丫头吓得大大抖了一下。魏大娘继续说“丁”字时,那烧火丫头的脸都憋得通红。这可当真奇怪,这“丁”乃是她的姓氏,她从小到大,这十几年里,都不知被叫了多少次了。这么一个字,如何会将她吓成这样?莫不是心里有鬼?
  徐三娘微微皱眉,一个劲儿地想着“丁字”,电光火石间,忽地反应过来——是了!那烧火丫头为之心虚的,不是“丁字”,而是“钉子”!以烧红的铁钉刺入头中,高温致使血管炭化,血液也因此凝结,钉子又埋入发髻之间,旁人乍一看来,自是瞧不出端倪。这烧火丫头,送的哪里是饭,送的分明就是火钉!
  徐三娘能想到此处,也要归功于她前生小时候,常常陪她爷爷看戏。她爷爷爱看京剧,又喜欢老旦戏,徐三娘便跟着他一起,看过一出《钓金龟》。而在这《钓金龟》里,铁钉入头便是个颇为重要的情节。
  由此想来,那魏二娘手上的茧,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刻章之故。以刀为笔,冲、切、刻、挑,磨了又刻,刻了又磨,最是讲求腕力,一练就得练上三五年光景。魏二娘说是去尼姑庵里带发修行,可下的却是这样一番苦工,最后才能刻出和魏阿母那印章一模一样的假章。她腕力强劲,因而也有力气,能将铁钉钉入魏阿母的头中。
  徐三娘思及此处,自是茅塞顿开,却又苦无证据,无从验证,只得借着搀扶那丁香之际,唬她一把,诈她一回,从她的反应中一探究竟。
  徐三娘勉强将丁香扶稳之后,这烧火丫头抖抖索索地,忽地伸手,紧紧抓住那徐挽澜的手腕,张口欲言,泪已先落。徐三娘唯恐打草惊蛇,于是不急不慢,转头看向还在气头上的魏大娘,高声笑道:“阿姐这嘴上功夫,连我都是自愧弗如。瞧你把人家小丫头吓的,哭得梨花带雨,雨打芭蕉,蕉心滴翠,翠袖阑干。这官司还没打呢,且先留几分情面。”
  魏大娘听得她这一串俏皮话儿,又气又笑,接着扬眉撇嘴,斜睨着那丁香,道:“我可知道你怎么寻思的。还不是想着,等老二赢了官司,魏家便都是她的,而我呢,便管不着你,动不了你了。小丫头,你也不想想,我魏老大……”
  她话音未落,便被魏二娘冷声打断,淡淡道:“大娘既然十拿九稳了,又何必在这儿多费口舌。是非曲直,自有崔知县裁定,你我二人,多说也是无益。”
  徐挽澜见状,微微一笑,背对诸人,先将丁香死死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五根手指,一一掰了开来,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笑道:“二娘说的有理,知县娘子明察秋毫,持论公允,她如何断案,咱都是服气的。至于这丁香娘子么……”
  她负手而立,微微回身,低头看向那啼啼哭哭的烧火丫头,缓缓说道:“她是可怜人,必也有她的苦处。我倒有心为她说两句话,却不知我是说得,还是说不得。”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那烧火丫头了。她知道这小丫头,多半也是被抓了把柄,才不得不为那魏二娘做事。若是这丫头有心杀人,筹谋多时,如何会这般慌张失措呢?约莫是那魏二娘,找了由头,诓她送来烧红的铁钉,然后又当着她的面杀了人,让这烧火丫头稀里糊涂沦为帮凶。接着再逼着这丫头代笔遗嘱,彻底将她逼上贼船。
  那丁香听得徐挽澜暗示,紧咬下唇,睫羽微颤,泪盈盈地抬头看向徐三娘。那徐三娘如何厉害,她先前等候之时,也早已领教了几分。方才听徐三娘说了“钉子”二字,她便误以为被抓了实打实的证据,只当是东窗事发,眼前头唯有死路一条。但若是徐三娘肯替她说话,莫不能死里逃生,谋得一线生路?
  丁香心中激荡,魏大娘却是不明就里,只呸了一声,一把拉上徐挽澜,边走边恨声骂道:“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是个拎得清的,如何要替她说话?这官司一了,甭管魏家由不由得我做主,我都要让她得个教训。”
  两方闹罢,不多时,崔钿休整妥当,登上堂来。她扶正两梁冠,微微偏头,俯视着堂中诸人,手上一拍惊堂木,接着高声道:“徐老三,这一轮便该由你起头儿了。你且说一说,那魏二娘,又有何错处?这万贯赀财,偌大家产,又该是怎么个分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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