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三娘,还真是有证据的。先前蔡老儿曾和她提过,他跟蔡娘子说了,这块地说是风水好,其实却是个烫手山芋,万万不能用作墓葬,不然定会引祸上身。但那蔡娘子却偏是不依,非要这地不可,一转眼就借着由头,将他告上公堂。
只是若这寿春县里,真出了谋逆这样的大事,那便不能草草收场,非得上报朝廷不可,接着还要将嫌犯押解至京,三堂会审,麻烦得很。一来,依着崔钿这性子,她肯定不愿意沾惹这般麻烦;二来,也是蔡老儿与她沾亲带故,不愿闹到这步田地;这其三么,也是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蔡娘子心里清楚这徐挽澜是放了她一马的,因而也算是留了情面,没把人往死路上逼。
这做讼师的,向来是“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徐挽澜能把她逼得沦为阶下之囚,便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钿见状,不由扯唇一笑,出言道:“蔡大善人快快起身罢。以后你愿意干嘛就干嘛,别再惦记那块地就行。趁着这个当口儿,我也跟诸位说一声,明年此时,官家要巡幸淮南,还会驾临寿春。官家前年便着人择选陵址,这块宝地,或能派上用场。”
她又一拍惊堂木,道:“行了。快给蔡老儿去了沉枷铁索,还他个清白之身。接着咱们开审第二桩案子,快将吴娘子和他郎君等带上来。”
蔡娘子原本还心有不甘,怏怏不服,可受了徐挽澜这一番恐吓之后,时至此刻,她这脑袋里头,都还是空空如也,慌作一团,回不过神儿来。蔡府奴仆连忙迎了过来,忙手忙脚,将蔡娘子搀扶出了县衙。
蔡老儿则是喜极而泣,一边依着规矩,带上薄纱遮面,一边对着徐挽澜,颤声哭道:“若不是三娘子在,只怕小老儿已然是死人一个了。”
徐挽澜一笑,忙道:“这可不能归功于我。祸福无偏,我也不过是顺天而为。这分明是老儿你命好,命里头注定了,不必受这番灾祸。你且先回家去,好好歇上几日,赶紧把这精神头儿缓过来罢。”
蔡娘子与蔡老儿各回家中,紧接着便是第二场官司开审。这一回审的,即是吴阿翠爹娘那桩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进度和大纲的对比,有种预感……这篇文要陪大家过年了哈哈哈
第17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眼见得徐挽澜赢得第一场,非但令那蔡老儿重获清白之身,还让这蔡大善人再也不敢动那争地的心思,唐玉藻面带薄纱,立在仪门之外,挤在那赶来听审的闲人之间,这一番心思,是变了又变。
从前这唐小郎,只当那徐三娘是个不知事的少女,不过是脑子灵光些,口齿伶俐些,会说些讨巧话儿罢了,可方才看她议倾坛席,颠倒乾坤,这唐小郎当真是心折首肯,钦服不已。他忍不住暗想起来:对上这么一位小娘子,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小手腕,当真还能如往常那般行得通么?
金锣腾空,骄阳似火,县衙高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之下,崔钿整了整那浅绿官服,又扶了扶头上的两梁冠,接着一拍惊堂木,指着秦娇娥,道:“先前的胜负,这便一笔勾销了,你别为此乱了阵脚。来,且说一说,你要状告何人?”
依着这宋朝的规矩,都是原告先发言,因而这接连两场官司,都是秦家娘子先行开口。
那秦娇娥一袭红裙,凤眸圆睁,拱拳道:“我今日是替这方樵妇,状告那吴樵妇及其郎君。方樵妇等二人亲眼所见,这吴娘子带着郎君行至后山,令其郎君代为砍柴,自己则在旁观风。依照我大宋《国策》,似耕稼陶渔、敲牛宰马、砍樵采薪等劳力之事,绝不可令男子为之,如有违悖,当处以‘三分’之刑。吴娘子明知故犯,亦脱不了干系,按照《国策》,当‘决杖配役’。”
崔钿点了点头,又俯视着那举告吴家夫妇的方樵妇,出言问道:“你可瞧清楚了?那郎君当真拿了斧头,劈了柴火?”
那方樵妇连忙答道:“我见吴樵妇受伤之后,日日还有薪柴可卖,自然是起了疑心。隔日一大早,那吴樵妇带着郎君出城之时,我便拉着另一名樵妇,悄悄尾随其后。我二人瞧得清楚明白,万不敢扯一句谎,那郎君确实是拿起了斧头,砍了整整一个时辰。”
崔钿听及此处,转头看向徐挽澜,挑眉道:“证据确凿,铁案如山,你又有何可辩?”
徐挽澜朗声道:“便如知县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是凿凿有据,无可辩驳。这吴娘子,确实是明知故犯,而这郎君,也确实是做出了那等劳力之事,有违《国策》,无可抵赖。”
秦娇娥一听,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那徐挽澜。崔钿则是佯作疑惑不解,哦了一声,随即笑道:“那依你的意思,这便可以结案了?”
徐挽澜却仰起头来,直视着崔知县,高声道:“依我的意思,这桩案子,知县娘子审不得。”
“审不得?”崔钿笑问道,“我如何审不得?”
徐挽澜平声答道:“若是去年此时,闹出这一桩官司,那知县娘子,自然是审得的,只是今年年初,新法谟印颁行,如此一来,知县娘子便审不得了。新法有言,这所有案子,都得分成两种。”
她稍稍一顿,含笑看向秦娇娥,问道:“想来娘子也是熟读律法的。那我便想问一问娘子,这案子,该分作哪两种?”
秦娇娥心上一紧,却不得不老实答道:“‘详覆案’和‘奏案’。”
历史上真实的宋朝也是如此,将地方案件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所谓“详覆案”,就是罪状分明,刑法相当的案子,直接由地方知县判决即可。而另一种案子,称之为“奏案”,顾名思义,便是要奏报中央的。这类案子,多半都是“情理法不协”的案子,情重法轻,有情可原,便必须上报中央,由大理寺复审裁决。
见秦娇娥老实回答,徐挽澜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崔钿,朗声道:“恰如秦娘子所言,世间之案,依照从新修撰的《宋刑统》,应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若是罪状分明,那就要算作‘详覆案’,便该由知县娘子来审。但若是情理可悯,有情可原,法不能断,那便要上报大理寺来审,知县娘子,自然是审不得的。”
秦娇娥闻言,心上稍定,知道任她徐挽澜如何能耐,也是翻不了案的,她费这一番口舌,也不过是想让这夫妇二人得以轻判而已。秦娘子勾唇哂笑,断然不想让这徐挽澜如意,非要将她驳倒不可,随即咄咄逼人地高声道:
“你说这案子‘情理可悯’?我却是瞧不出有什么情理可悯。她吴樵妇,不过是摔伤了右胳膊罢了,歇上十天半个月便是。这十天里不做活又有何不可?她每日砍樵卖柴,又能赚区区几个银钱?难不成缺了这点儿钱,她一家三口便要活活饿死不成?依我之见,此案并无不协之处,该由崔知县审理裁决,大可不必上奏京都。”
崔钿点了点头,把着眼儿,笑看向徐三娘,缓缓说道:“确如秦娘子所说,她也不是非要砍柴不可。这样一来,便没有情理可悯了。这案子,我是审得的。”
徐挽澜却是不急不忙,背手在后,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扮出一脸心痛,口中沉痛道:“这乍一看来,恰如秦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根本就是吴樵妇和她郎君自己惹的祸,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怜之处。只是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听罢之后,必会生出恻怛之心。”
她缓缓踱步,低头看向身边跪着的三人,这三人,便是吴阿翠一家三口。那蓬头垢面,身着囚衣的二人,即是吴氏夫妇。
吴娘子年已五十余岁,面带刀疤,饶是沦为阶下之囚,眉眼间也带着坚毅之色。再看她那刘姓郎君,却是年轻不少,也就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一表非俗。而另一旁跪着的吴阿翠,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细瞧那眉眼,却是和父母都不大相似。
徐挽澜声音放稳,缓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吴樵妇早年从军,说起来可是跟在太/祖麾下,平定过叛乱的。太/祖在时,庆元十八年,吴樵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已是正八品的武官。庆元十九年,西北叛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太/祖亲征平乱,吴樵妇亦在大军之中。打仗之时,吴樵妇伤了左臂,朝廷给吴樵妇授功的文书里,也提及了此事,足可见得,并非我信口胡说。”
她稍稍一顿,又朗声道:“情理之一,按我大宋律法,有功之人,若是触犯律法,当酌情减刑。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臂已伤,多年以来都提不得重物,现如今又摔伤右臂,全然是个废人。人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秦娘子所说的‘十天半个月’。整整三个月,一家三口,寅吃卯粮,只出不入,难道算不得可怜么?”
秦娇娥冷笑道:“有功的是吴樵妇,她可以减刑,只是她那郎君,却是断然减不了的。再者,我早在邻里之间打听了一番,这吴樵妇家中,虽然收入确实微薄,但断然算不得贫苦,家里多少攒了些银子,便是歇上几个月,也能勉强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