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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她的话已经说得极明白了,她没有派系,若非要说有,她就是保皇派,一切以官家为准。
  这般言语,自然不会是徐挽澜的肺腑之言。她方才寻思一番,已然明白过来了,周文棠身为男子,亦有流言缠身,官家却仍是一直用他,可见是信他的。他此时请她过来,十之有八/九,是替官家寻察探问,而她如此回答,最是稳妥,决然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周文棠听过之后,淡淡一笑,不复多言。哪知他伸出手来,才要提起砂壶,却见徐三忽地倾身向前,凑近了些,一双明眸直视着他,口中轻声说道:“我方才所言,说得合不合圣人的心思?”
  周文棠一顿,随即很是玩味地盯着她,缓缓笑道:“你竟敢妄测圣意,真是胆大泼天。”
  此时此刻,幽暗内室之中,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衣衫相接,呼吸相闻。一双深邃无底的眼,对上另一双清亮炯然的眸子,一个似茫茫暗河,另一个仿佛碧江千里,倒好似是两个极端,截然不同,全然相反。
  四目相对,他却看不穿她,她也瞧不透他。
  徐挽澜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方才那一番说辞,乃是说给圣人听的。中贵人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问问中贵人。你若是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手握杀伐大权,不知你又有何治国理政之道呢?”
  周文棠噤声不语,只敛去笑容,眸色深沉,缓缓看向面前少女。
  徐挽澜不甘示弱,仰起下巴,紧盯着他。她瞧着仿佛一派轻松,可她掩在袖中的手,却是紧攥成拳,汗出如渖。
  那个总是淡淡笑着,举止文雅,目光寂清如水的男人,已于遽然之间,消泯不见。而这个望进她眸底深处的男人,眼如秋鹰,炳如观火,威势十足,哪里还像是个阉人,分明就是那传说中的少年将军。
  两相无声之下,男人忽而缓缓笑了。他微微向后,与她拉开距离,随即抿了口茶汤,轻声说道:“三娘慎言。我乃是宫中内侍,又如何能位极人臣?如此妄语,切莫再提。”
  徐挽澜见他不答,敷衍过去,心上漫起一阵失望之情。哪知就在此时,周文棠忽地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低低说道:“世间种种,无非是一个平字。若是不平,必会生乱。只是,所谓平之一字,并非固而不变,而须应时之所需,审时度势,观前虑后,方可证达至境。”
  徐挽澜听着这一字一句,紧紧抿唇,心上激荡。
  他言下之意,已然十分明了。
  她是不平则鸣,而他,虽也相信这个平字,可他的理念,又与她有所不同。他认为所谓平等理念,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时代一直在变化,适应于每个时代的“平”,亦都有所不同,不可一概论之。
  他说的有道理吗?自然是有的。他或许比她更有道理。
  那么,对于眼下这个女尊国来说,真正的“平”,又是何等模样?
  徐挽澜思绪万千,一时之间,竟怔然忘言。周文棠看了眼她,几不可闻地轻声一叹,随即抬起眼来,望着帘外轻雨,缓声说道:“这些日子,我会住在此处。你可以放心,便连圣人,都以为我住在隔壁,此地却是无人知晓。你若有意,可以搬来此院。”
  他刻意强调没人知道他住在此处,乃是在暗示徐三,便是她住进来,旁人也不会觉得她跟周内侍有甚么牵扯。他想让徐三觉得,他给她留了后悔的余地——哪怕她日后显达,不曾倚靠与他,也是无妨。
  只是,他哪里会给她留甚么余地?
  若是她反悔投于他人,若是她不曾在殿试拔得头筹,她就会沦为弃子,再没甚么可惜。既是弃子,就该毁得干净,以免牵入棋阵,误了大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yjmido的地雷~
  如果现在大家都还没看出来谁是正宫,那我觉得我可以说是写的相当失败了2333


第118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韩小犬倚着木柱,盘腿而坐, 眯眼望着雨帘潺潺, 忽地忆起尚在寿春之时, 那段极为不堪的回忆。
  当他还是官宦子弟之时, 他恣意妄为,无所顾忌, 他不觉得这个朝代的制度有甚么不好, 因为他的阶层决定了, 他不会接触到那些腌臜。
  然而覆巢之后,他虎落平阳,沦为这个社会的最底层, 身微命贱,卑不足道,他才第一次, 真真切切地, 对这个社会有所感知。世间所有丑恶与污秽,宛若云奔潮涌, 平地生波, 浇得他骤不及防, 擗踊拊心。
  起初, 他以为自己能受得住, 可是时日久了,他竟也生出了轻生之念。若不是那个满口谎话的小娘子,给他斟了杯酒, 夺去了他紧握在手中的断钗,只怕世上已无韩元琨,惟余黄土一抔。
  那时候,她给他出了馊主意,让他对上魏大娘时,假装不能人事。这可实在不容易,必须要硬,而后再软,时机非得把握好不可。
  第一夜时,他眼瞧着那具油油腻腻的躯体,着实生不出兴致,哪知电光闪石,一刹那间,那小娘子的笑靥,还有那一日一日愈发鼓胀的胸脯,没来由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来。如此一来,这竟渐渐成了他的习惯,先入梦,而后睁眼醒来,便能勉强应付过去。
  还有那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半是要去赴那卖花郎的约。那一日,马儿受了惊,酒壶倾倒,浇湿了她的衣襟,那副场景,哪怕时隔许久,他也会时常回味一番。
  韩小犬忆及往事,翘了翘唇角,却忽地见得身边有人弯着腰身,含笑看他发呆。他反应过来,目光闪烁,立时坐直身子,眉眼间很是不耐,挑眉说道:“说完了?说甚么了?”
  徐三娘随意应道:“我以后就住这儿了,倒也能省下驿馆的钱来。”她笑了笑,随即又道:“周内侍唤你进去呢,我先回去找唐玉藻,收拾收拾行囊,就不多说了。”
  韩小犬唔了一声,瞥了她两眼,这便立起身来,与她擦肩而过,入得略显幽暗的厅堂之中。
  徐三稍稍回身,眼望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心中又兀自思量起来。
  韩小犬,到底是在为周文棠做甚么事呢?瞧他们的相处方式,倒像是上下级一般。
  徐三收回目光,虽心中生疑,但却也不急着知道答案。她很清楚,等到周文棠将自己视为值得信任的政治伙伴之后,他会将他手中的筹码和盘托出的,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离了周文棠的小院之后,她孤身一人,沿着原路,往驿馆走去。开封府中,八街九陌,迷金醉纸,软红香土,似乎与往日一般寻常,并无不同,哪知徐三娘途经集市,正稍稍错过身子,给一个推车妇人让路之时,那妇人忽地眉眼一厉,撒开手来,猛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朝着徐三直直刺了过来。
  徐三娘一惊,幸而反应够快,闪身了躲开来。她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指间寒光一现,镖刀便朝着那妇人飞了出去。然而那女人瞧着虽不打眼,却也有些功夫底子,侧身一避,便又举刀攻了过来。
  闹哄集市之中,诸人皆是瞠目结舌,大惊变色,或高声叫喊,或四散奔逃。徐三倒还称得上镇定,步步后退,故意将那妇人引至一处绸布摊子前,随即抬手一扯,便将那红色绸布蒙到了女人头上。
  那妇人猝不及防,被绸布蒙个正着,心急如焚,赶忙抬手去扯拽,哪知便是此时,她感觉后背被人狠狠一撞,整个人便朝着地上直直扑了过去。徐三眼神发狠,死死压坐在她身上,手中那弯月形的镖刀,已然紧紧抵到了她喉间。
  她压低声音,沉沉说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噤然无语,一声不吭,待到徐三察觉不对,伸手去探,却发觉她早已断了声息。
  这日夜里,徐三好不容易,才从衙门出来,由韩小犬引着回了周内侍院中。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搁下书卷,眉头微蹙,抬眼看向韩元琨。
  韩元琨眉头紧蹙,沉声说道:“已派人查过了,那妇人是个‘刀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身手算不上好,故而要价不高。她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可后来沾上了赌,欠了一屁股债。至于是谁买了她这条命,还查不出来。”
  徐三默然听着,此时亦是疑云满腹。照理来说,她虽在寿春得罪过不少人,可那些人不过是输了官司,犯不着追杀她到开封府来。至于瑞王,早已沦为阶下之囚,她要恨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还会想得起她这个无名小卒。
  谁要杀她?
  到底是谁,对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见到她死才肯罢休?
  周文棠淡淡垂眸,屏退韩小犬,随即唤了徐三近身。徐挽澜低头不语,跪坐于他身边的蒲团之上,正兀自寻思,忽见周内侍缓缓抬手,好似是要触摸她的脸颊。
  徐三稍稍一惊,抬起眼来,却见周文棠淡淡说道:“你脸上有伤。”
  徐三眉头微蹙,这才回过神来,待到周内侍的指尖,轻轻触及她的脸颊时,一阵轻微的刺痛,于刹那之间,骤然袭来,却原来是她白日里不知何时,被那妇人的刀刃,擦出了一道血痕。
  徐三抿了抿唇,皱眉问道:“伤得重吗?会不会破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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