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之中,呜咽犹如幽鬼低泣,听之让人心碎。然而田恒面上却舒展了几分,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依旧不快不慢:“蒹葭救你,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好好活着。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最后一句,倒不像是劝人,而像是自述了。
不过低泣中的女子,并未听出话中深意,更不曾有余暇作答。田恒也不需要回答,就这么扶着剑柄,守在一旁。
隔日,那双眼仍旧红肿,却开始有了神采。
楚子苓郑重的坐在田恒面前,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边人说道:“我不想旁人再因我受累。”
这话中,说不出是自责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田恒眉峰微挑:“那你要尽快打定主意了。某看那宋大夫,不是个肯为人受过的君子。”
这几日,他只见了华元几面,但是凭那人往日所为,绝不是一诺千金,肯为旁人牺牲权柄的善人。带巫苓离开楚国可能还无妨,但是让他拼上右师的位置,包庇一个楚宫出来的逃犯,怕是不易。
华元是否可靠,楚子苓原本未曾想过,可听到田恒这么说,她却意外的并不吃惊。沉默片刻,楚子苓突然道:“逃不出去吗?”
能问出这话,说明她真的醒了。田恒微哂:“带着你,不能。”
这里的宋兵何止百人,还有猎犬战车,带个女子,如何能逃?况且一路穿过楚境,真逃了,说不定还会引来麻烦。王后之怒,哪会轻易平息?还需仰仗宋人羽翼。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想活命,不比之前容易。楚子苓却未因此生出惊恐,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在你眼中,宋国如何?”
田恒笑了:“宋国,殷人之地也,风俗有异诸国。”
也不废话,田恒详细讲起了宋国的历史,这也是楚子苓第一次知晓,宋人原来是殷商后裔。开国国君微子启竟然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只因是庶长,不得继位。
后周武王灭商,微子肉袒面缚,跪地请降。武王为示宽厚,赐他卿士之位,封在殷商旧都商丘,名“宋”,又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与周为客。也正因此,宋国虽小,但是爵位并不低,乃是诸侯爵中最高一等,称“公”。
周天子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其中姜太公辅佐灭商,一统天下,封齐国,乃二等“侯爵”;而武王之弟周公旦辅佐成王,平武庚之乱,封鲁国,亦是“侯爵”;至于楚国,最初只封“子爵”,僭越之后方才称王。
也正因此,宋国的地位尤为特殊,风俗也倾向商,而非周。国人倨傲古板,好占卜信鬼神,还有不少商人不适耕种,以贩卖货品为生。只是风不如郑国,更为迂腐守旧,不知变通。
说完这些,田恒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宋公姓‘子’,你叫子苓,莫不是宋人之后?”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了,若她真出自子姓,倒也能解释她为何不懂礼仪,不会雅言,还有些不知变通。至于那一口胡言乱语的腔调,说不好宋国的巫女还说殷语呢。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姓楚,名子苓,并非宋人。”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来国别?
田恒有些讶然,却未曾多问,只道:“巫苓这名,不能再用。身在宋国,也不便叫你子苓。”
楚子苓对于这些,已经谈不上在乎了:“那就唤我楚女吧。既然宋人也重巫祝,我还是当个楚巫更好……”
这句话,让田恒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你还要给人治病?”
楚子苓眼底闪过苦痛,微微颔首:“不能跟以前一样了,要想些法子才行……”
背负着那些性命,她必须活下去,做些什么,而非继续随波逐流。
第45章
华元下了马车,只觉浑身不适。一千多里跋涉,不能坐安车,只能坐这告丧的漆车,着实让人筋疲力尽。不过就算腰酸背痛,他还是摆出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强撑着走进了营帐,坐在柔软的锦榻上,方才舒了口气。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便有精神了。
然而刚刚坐定,还未缓过劲儿,就有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皱了皱眉,华元不胜其烦的对身边从人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这群人好歹也是跟自己前往楚国的亲信,自从上次被车御羊斟害过之后,华元对手下愈发宽厚,从不苛待。然而再怎么笼络,这也是归国之旅,不出楚境,就不能掉以轻心。这群兵士怎能在此时聒噪喧哗?必须约束一下才行。
正想着要是有人打起来,该如何责罚,就见那从人一脸尴尬,跑了回来:“家主,那几人是争今日谁先诊病,才打起来的……”
“诊病还有什么先后?”华元不由大奇,又觉不对,“等等,何人诊病?”
“正是家主带回的那个楚巫……”
从人话说了一半,华元面色已经变了,起身道:“那巫医竟给人看诊了?何时开始的?!”
她好大的胆子!连楚地都没出,就开始展露术法,要是被王后的人探知该如何是好?!他可不想被个蠢妇连累!
见家主有些动怒,从人连忙道:“都已十多日了,人人称赞,仆看也无甚要紧……”
“十多日……”华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十多日了怎地还没人报我?!”
“这……”那从人有些卡壳,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大巫每日只诊三个,那些兵士怕被人抢去机会,就瞒了下来。也是近几日传开的,才惹人争抢……”
每天三个,十多日,怕是一半兵士都看过了,这才传开?华元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巫医究竟有多灵验,才让他们把看诊的机会视若珍宝,连袍泽都藏着掖着……不对,他选的兵士,个个都是健儿,怎么可能一起生病,连看诊的都要争抢?
华元突觉事情有些不妙,赶忙道:“再去问问,那巫医治好了几人的病,怎么他们还要争抢?”
从人又出了帐篷,这次过了许久,才满面惊叹的回到帐中:“家主,那巫医着实灵验啊!所有看诊之人,皆治好了病症!”
“荒唐!”华元气的一下站了起来,“随行这百多人,天天能走五十里路,个个精神健旺,气宇轩昂,汝竟说他们都有病?!”
那从人吓得赶忙跪倒在地:“家主有所不知,这次治的都是痼疾啊。有些是早年伤病,有些腰腿痹症,还有些看着康健,但是腹中生虫,也都药到病除了!实在是巫医灵验,才让兵士们争抢求诊。”
竟这么灵验?华元听他如此说,心里也不由生出些疑虑。不过能从楚宫中出逃,说不定真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想了想,他道:“随吾去看看!”
也顾不上腰疼了,华元起身向后面的车队走去。这时可能比斗之人已决出了胜负,那辆辎车外已经有两人排队,又是畏惧又是好奇的探头张望。
“尔等在这此作甚!”华元见状,立刻斥道。
那两个兵士竟都是伍长,见到华元赶忙行礼:“启禀右师,小人在此等大巫诊治……”
“两个都病了?是何病?”华元可不会轻轻放过,厉声追问。
“这个……小人不知。”其中一个伍长面色尴尬,“要大巫看过方知。”
另一人则兴致勃勃:“是啊!没看都不知身上那么多病!前日卒长还屙了一大堆虫子呢,脸都吓白了!”
这人说的恶心,华元听的眉头直皱。然而卒长边趸是少见的猛将,是万万不会在这事上骗人的。难道真是巫法所致?
怎么说也是个宋人,华元有些拿不定主意,却不愿就此罢休,立刻转头对车中道:“吾乃宋华元,请见大巫!”
这话也就是场面礼节,说完他就让从人撩帘,准备闯入。谁料这时一个大汉从车里下来,拦住了他们。
“烦劳右师少待。”田恒不卑不亢,对华元道,“大巫正在施法,不可搅扰。”
华元听到这话有些不爽,然而身边两个伍长连连点头,显是关心里面治伤的袍泽,倒让他不好发作。在车外站了足有半刻钟,里面才传来连连道谢声,就见一人满脸堆笑从车里下来。
华元见到那人,不由大惊:“你怎也在此治病?”
此人正是华元的副手戎喜,见到上官,戎喜面上不由略显尴尬:“小人这两日实在旧疾复发,不得不治,还请右师见谅。”
“什么旧疾?吾怎不知?!”他可不是普通兵士,怎也信这个?华元难免动怒。
“这个……”戎喜面露尴尬,支支吾吾,过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就是□□有些不适……”
竟然是这等隐私,华元倒不好细问了,咳了一声,对守在车边的壮汉道:“吾现在可能拜见大巫了?”
田恒这次非但没有阻拦,还帮他撩帘:“右师请。”
华元冷哼一声,弯腰登车。放下车帘,田恒看了眼外面那俩焦急不堪,生怕被抢走诊治机会的宋兵,不由在心底暗叹。子苓这法子,着实有用啊。
登车之后,华元才发现车中只点了一盏灯,焰火幽幽,更衬得居中那拢着纱屏,一身黑衣的女子诡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