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即将返宋的质子,樊姬恳切道:“还望右师归国,告知宋公,楚宋之盟如故也。”
她神情疲惫,两眼红肿,但是心底清明一片。在屈巫的推动下,前往齐国报丧的使者,也会带去邦交的国书,约齐侯共同伐鲁。若是此事能成,宋国就是大军借道的必经之地,唯有通过宋境,方能攻打鲁、卫。
因此,放华元这个六卿之首归宋,也就成了一件拉拢宋国的大事。允了王子罢的进言,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华元立刻躬身行礼:“王后重托,下臣必带给寡君。”
这恭顺姿态,别说是樊姬,殿上楚国重臣,也都颔首。有了这一重重的承诺,宋国当不会背盟。当然,真正掌控诸国人心的,还当是大楚雄兵!
又是一番繁琐礼仪,华元才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他双手背负,长长舒了口气。在楚为质数载,随长袖善舞,但是毕竟不如在宋执掌权柄。只是这几年不曾掌控国内大事,就算他曾逼退楚军,使宋楚立城下盟,有护社稷、君上的大功,终究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重新融入朝堂。也不知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夺走他手中大权。
不过这些,对于华元来说不算什么。入楚为质,结交楚国卿士,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总有一天,他也要超过祖父的功业,站在宋国朝堂,搅动天下大局。
只是如此一来,队中那巫医就要另作安排了。华元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飞快定下念头。答应王子罢的事,他不会失约,但出了楚国边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自己只应承了带那女子离楚,可没承当旁的。如今樊姬还在满城寻找那女子,若是让她得知是自己带那人出逃,怕是要恶了这楚宫的实权人物。如此后患,还是不留为妙。
很快,数支车队离开了郢都,向着诸国而去。谥号为“庄”的一代雄主,已然身故。这消息也会随着快马传遍天下,引得本就纷乱的诸侯列国,再起汹汹波澜。
郢都外,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泽边,楚子苓双膝跪地,不知疲倦的进行着手上动作。亲手挖下深坑,又亲手填上了坟土,她的手掌早就磨出血泡,然而此刻却像失了知觉,只是麻木的用手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里是云梦泽分支的一片水域,连绵十数里的湖泊,澄澈如镜,丰美秀丽。岸边有杨柳依依,耳畔有鸟雀轻鸣,偶尔还能看到大鱼自水中腾跃而起。哪怕秋日萧瑟,也有望不到边的芦花蓬茸,随风轻轻摇摆。
这是她为蒹葭寻的归处。
勉强撑身,楚子苓站了起来,望向足边新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坟上只培了些花草,想来明岁春至,这里会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出青青野草,俏丽花朵,融入这一片旷野之中。
她会喜欢吗?
突然,楚子苓开口问道:“她原本叫什么?”
当初不识郑语,她没能记住蒹葭的本名。
身后田恒道:“名‘萑’。‘蒹’长成后名‘萑’,‘葭’长成后名‘苇’。”
楚子苓的身形一颤,干涩的双眼,却已生不出泪水。幼小的蒹葭,可曾成“萑”?
许是等得太久,田恒轻叹一声:“该走了。”
楚子苓又看了那不算高的土包一眼,缓缓迈步,向着不远处的车队走去。
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第44章
从郢都出发,到宋国边境,横跨楚境,足有上千里路。就算日夜兼程,也要走上月余。因而华元的车队人数很是不少,连粮秣辎车都是带了十几辆,更别提随行兵士。
不过有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扛着头鹿,田恒大步穿过营帐,也不管那些宋人讶然的目光,来到火堆旁,很快剖开鹿皮,取了两大块肥嫩的鹿脊,炙烤起来。
片刻后,香气四溅,引人垂涎。田恒趁热切了两盘,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撩帘一看,就见车中人还是自己走前的模样,静坐窗边,连发丝都不曾动过。田恒不以为意,把其中一个木盘放在那女子面前,自己则端着另一盘大嚼起来。等吃净盘中鹿肉,再抬头,却见那女子早已停箸,盘中只少了几块。照这吃法,怕是要饿出个好歹。
但是瞅了眼那几天内就瘦削许多的面孔,田恒什么都没说,收了盘又起身下车。这样的事,旁人劝解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楚子苓呆坐窗边,对田恒的出入并无太多反应。她也看不到眼前的萧瑟秋景,双目中仅剩下漆黑赤红,充斥缠绕,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楚兵没有追出郢都。自两日前,她就从隔层中出来,安坐车中。为什么?只因一切罪名,都让那楚王瞳师背了下来。
听到这消息当晚,楚子苓就失眠了。她本该想到的。那小院中发生的事,宫卫被杀,祭品出逃,又岂是区区“瞳师”就能扛下的?但是她被蒹葭的死冲昏了头脑,她就这么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在她背后死去,甚至无法留下全尸。
那告诉她这事的伯弥呢?还能活下来吗?巫瞳珍视的巫婢们呢?还能留下性命吗?
鲜红的血海不断翻涌,没过胸腹,呛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些人要遭遇这个?都因为她!因为她这个误闯了春秋的外来者。若没有她,屈巫和夏姬还能在楚宫相遇吗?还会勾搭成奸吗?蒹葭、伯弥,乃至巫瞳,还会因此受累身亡吗?
她为什么来要到这个世界,又什么要介入这些?就像芈元那古怪至极,却又留在医书上的病例一样,她注定就要促成这个?
数不清的思绪在脑中翻滚,让她浑身颤栗,如坠冰窟。那疯狂念头也在督促着她,想迫使她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做些什么?
从日头西斜,枯坐到星斗漫天,楚子苓昏昏沉沉坠入梦中。
只一闭眼,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苓,子苓,你看这衣衫美吗?”
那是蒹葭的声音,楚子苓飞快抬头,入目的,却是一件血衣,鲜红鲜红,嘀嗒流淌,就像要流干身上热血。
别穿它!楚子苓叫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一把扯掉那刺目红衣。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狠狠握住了她的腕子。
“申公欲杀你,莫逃,莫逃……”
耳语呢喃,既柔又冷,让人脊背生寒。那是谁的声音?是伯弥吗?为何她要埋在土中?
“你要出宫了?”迎面,一双蓝眸望向了她,眸中似蕴着温暖笑意,却也只有蓝眸,既无面孔,也无身躯,只悬在空中,像萤火,像寒星,孤寂的凝望着自己。
“呜……”喉中迸出窒息般的急喘,楚子苓猛地坐起身来,深秋寒夜,汗重湿衣。
她逃了,她真的逃出了吗?
那让人窒息的楚宫,仍压在她肩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缠在她心间。
她不该如此的,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叮!”
一声清越剑鸣,唤回了楚子苓的心神。就见一高大身影,坐在车厢外侧,屈指弹剑。剑音铮铮,犹如金鸣,带杀伐之气,似能驱走鬼邪。
“又魇着了?”黑暗中,传来男子浑厚声音,不算很高,平和如常,伴着那剑鸣,不知怎地让人清醒过来。
楚子苓咬住了齿列。这是梦魇吗?不是,全是她心头的悔恨和不甘。
“我想报仇。替蒹葭,替他们报仇。”终于,她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那男子停下了手上动作,横剑在膝:“仇人是谁?”
这个问题,楚子苓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仇人是谁?她该向谁讨要这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最终答案,只能是那人。
“申公,申公巫臣。”楚子苓吐出了这个名字,一个足能传唱史册的名讳。
告诉她此事的,正是伯弥,是他用来勾引夏姬的棋子。那自己所犯的忌讳更是清楚明白,只因她目睹了两人相会,申公就想杀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手施为。
杀死伯弥怕也如此,那巫瞳的死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因自己而遭受牵连?
田恒却未追问大名鼎鼎的申公为何要杀她,只是道:“若想杀此人,你愿付出什么?”
一个小小巫医,想要寻楚国公族复仇,要付出什么?楚子苓没有想过,她也无法设想。她知道的,仅有“历史”而已。可是历史就会照常发生吗?若自己把屈巫要出奔的事公诸于众,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能让他受到威胁,丧命黄泉吗?而不是让更多无辜者牵连进来,让那些参与到她复仇大计中的棋子、助力,因她而亡?亦如她的仇人一样,扇动一场国与国的大战,害无数人为之丧命……
她的仇恨,该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偿吗?
如刨坟鞭尸的伍子胥,如卧薪尝胆的勾践?用无数生命去献祭,方能平息心中恨意?
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做到。
楚子苓哽咽了起来,自葬了蒹葭后,第一次双目含泪。她自幼学的就是《大医精诚》,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是“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她如何能罔顾旁人性命,只为心中爱恨,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