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巫瞳!
“等等!”楚子苓冲了上去,拉住了田恒的手臂,“他不是歹人!”
站在门口,巫瞳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就算白日看不清多少东西,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淌血的尸身,凌乱的内室,持剑的大汉,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
巫瞳突然笑了:“你要出宫了吗?”
那笑容中,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楚子苓的心又痛了起来,无法作答,只点了点头
“王崩,趁此机会,快走。”巫瞳说出了他想告诉巫苓的话,只是没料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听到楚王驾崩,楚子苓浑身一震,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杀了这么多兵士,会不会给巫瞳带来麻烦?这楚宫何其残酷,就算对他这样的大巫,也未必仁慈。不如趁此机会,一同逃走!
田恒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巫瞳便道:“吾乃王之瞳师,为何要走?”
那笑容消失了,短暂的犹若昙花一现。而微笑褪去后,那张俊美面孔,就如当初祭祀献舞时带着的玉面,精致无暇,也透着冰冷。
楚子苓心头一紧:“可是你这一脉……”
你这一脉,本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延续,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喜好,遭受无穷的痛苦。
巫瞳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吾身负王命,亦有巫子,不必再言。”
这句话,堵住了楚子苓所有的声音。是啊,宫中还有巫婢,还有巫子,还有那么多瞳师一脉的血骨。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抛下所有人不顾?
田恒这才对楚子苓道:“走吧。”
说着,他搬起藤箱,向外走去。
又看了巫瞳一眼,楚子苓终究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目视两人寻了甲衣,遮住血污,匆匆离去。巫瞳转过身,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屋内还弥漫着血腥,以及淡淡的,属于那女子的药香。
财帛、锦缎洒了满地,还有些印上了血渍,显然没被人看在眼里。而巫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随意丢弃在地的锦衣上。
赭色面料,三色云纹,灿灿金线勾勒出了舒展意气,犹如乘风归去的鸟儿,掀起了漫天祥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乘云锦,他也曾送给巫苓,想让她凭此离开自己。
而现在,那女子振翅而飞,根本无需这身锦衣。
巫瞳笑了,含笑捡起了那衣衫,脱去自己暗色的巫衫,把它披在了身上。蓝瞳,又怎配丹赭?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如衣上卷云,乘风而起,直入九霄!
迈出了屋门,迈过了庭院,巫瞳穿着那绚烂锦衣,向着来处走去。眼前,烈日如火,灼他双目;耳边,鸟鸣喈喈,有凤盘旋。
他的黄鸟,可飞出了牢笼?
狭道中的人,比来时多了不少,个个行色匆匆,一脸惶恐。看来那蓝眼巫者说的不差,楚王怕是殒命了。如此一来,更要抓紧时间!派人守在小院外,十有八九是为了看住巫苓,好用她殉葬,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小院中的尸体。届时宫门四闭,再想出去就难了!
然而如何忧虑,田恒的步伐也沉稳不乱。抱着藤箱的手,稳稳当当,就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更难得的,跟在他身后的巫苓,也没有失态,两人就这么一路穿过院墙,回到了牛车旁。眼看就能登车,前面突然有兵士叫住了两人。
“止步,尔等搬的什么?”
楚子苓的心一下就绷紧了,明明只有两步,便能抵达牛车,逃出宫去,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叫住了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宫婢作甚?速速入宫!”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子苓微微抬头,就见一蓄须的男子带着兵士,快步向内宫走去。那人,她是见过的,正是当初请她给母亲诊病的监马尹……
田恒却不停步,低声道:“快走,再被拦下就走不脱了。”
那人是专门候在这里,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吗?楚子苓喉头微哽,垂首跟着田恒上了牛车。掀开车厢中的隔板,一个窄小夹层展露面前。田恒迟疑一下才道:“出宫可能要翻看箱笼,蒹葭也要藏起……”
“无妨,我守着她。”楚子苓没有分毫犹疑,躺进了夹层,稳稳抱住了那织锦包裹的小小躯体,。隔板合拢,天光遮蔽,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剩下那冰凉凉的女孩儿与她依偎,就如两人一起葬入棺椁,埋入土中。
她的确死过,却也再次复生,她怀中之人,也会如此吗?在一个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折辱,不再需要搏命的地方,开开心心重活一回?
车轮滚动,泪水淌下,笨重的牛车缓缓而行,驶向偌大楚宫也无法笼罩的地方……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楚王崩,楚宫将换新主,数不清的公族奔走,重臣更迭。一团混沌中,只极少数人知道,内宫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私逃之事。王后动怒,降罪瞳师,并派兵马四处搜寻,只为一人。
“真是未曾料到……”屈巫也有几分感慨。谁曾想,那巫瞳竟有如此胆量,趁着大王驾崩,内宫大乱时,放走了本该成为殉葬祭品的巫苓。王之瞳师也敢如此,怎能不让王后动怒?
他的感慨,一旁亲随可无法感同身受,不由急道:“小人要不要也派些人……”
“不必。”屈巫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现在出手,反惹人生疑。”
在王后面前刺巫瞳一句,不过举手之劳。但为此事专门派出人手,未免可疑。
“那若她猜出了家主与郑姬之事,说些什么……”亲随仍惴惴不安。巫苓可是出宫了,不比从前。若走漏什么风声,岂不平添麻烦?
“能在王宫中杀人出逃,谁还会信她?况且区区风闻,能耐我何?又有谁人会信?”屈巫挑眉反问。
他可是谏过大王,直斥夏姬不详的人,谁会相信他跟夏姬有染?若真传出了些什么,夏姬归郑,怕只会更加容易。
而巫瞳为个小小巫医欺瞒王后,祸乱宫廷,实在大逆不道。王后寻到那巫苓,也不过杀了泄愤,哪会听她胡言?倒是助巫苓出宫的,未必只有巫瞳一个,与其追着那巫医不放,还不如提防身后之人。
看来出奔之事,不能再拖了。
※※※
“公孙!公孙!这些人怕是寻错了地方,当向王后禀明啊!”
刚刚传来楚王驾崩的消息,就有一大群如虎似狼的楚兵冲入府邸,翻箱倒箧,四处搜寻,说是要拿那出逃的巫苓。
石淳急的头发都白了,巫苓不是早就入宫了?而且还是公子侧举荐,又跟他们有甚关系?都怪公孙一时心软,中了田恒的诡计!之前派人入宫劝说巫苓,没过两日,巫苓便遣走郑府送去的仆妇,趁乱出逃,真让他们百口莫辩……
等等,石淳突然一个激灵,莫不是那田恒劫走了巫苓?田恒是个猛士,又惦念巫苓的救命之恩,真做出什么,也未尝不可……
“公孙,不如去寻许大夫……”
石淳的话才说出口,郑黑肱便厉声道:“家老慎言!”
石淳一噎,好悬没背过气去:“公孙,此事非同小可,怎能坐视他人陷害?”
“陷害?”郑黑肱面上肃然,“若吾能,也要助巫苓出逃的。知恩不报,非君子也!”
石淳说不出话了,以往温文尔雅的公孙,竟然露出这等表情,倒有几分家主的气势了。若是当初在郑国时,他能如此果决,说不好也不会被派到楚国为质。
长叹一声,石淳终究道:“只是如此,公孙怕难归郑了。”
楚王山陵崩,定要告丧诸国。此刻才是诸质子归国的最佳时机。像那宋大夫华元,已走通门路,即将归宋。而他们却被囚在楚地,不知何时能归。
若是以往,郑黑肱此刻怕已经露出哀伤神色,然而今日,他只是笑笑:“无妨。吾身体康健,多住几年又怕什么?”
看着那人淡然神色,石淳终是躬身,拜服在地。
也不管仍在搜寻的兵士,郑黑肱转身回房,一道娇柔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新君可是要为难公孙?”密姬两眼含泪,心急如燎。她亦知道楚王驾崩,新王登位,若是欲对公孙不利,可如何是好?
郑黑肱安抚的笑道:“无事,只是寻些东西。”
并没有说要寻的是什么,他拉着密姬走到窗边,在能看到窗外景色的矮榻上坐下。被夫君如此牵着,密姬心中惶恐稍退,眸中亦多出几分倾慕。
那温顺眼神,简直能让男子胸中豪气顿生。然而郑黑肱忆起的,却是一双更为清冷,更为透彻的眼眸。只是那双眼的主人,怕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然而很快,这些都被他抛在脑后,郑黑肱只是略带歉意的对密姬道:“吾等怕要再过些日子,方能归郑了。”
密姬却不怕这个,俯身倚在了夫君身上:“只要有公孙,妾不怕的。”
那较弱女子靠在身上,就像藤蔓依偎着松柏。这也当是他应担起的责任。郑黑肱伸出手,轻轻把人搂在了怀中。
※※※
大殿之上,满目哀服,不论诸公子卿士心中如何作想,此刻都要摆出悲戚欲绝的模样,恨不能再跪于棺椁前大哭一场。因而就算心中雀跃,华元面上依旧沉痛,似与殿上楚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