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过后,宫中新搭的戏台上,有戏班子咿咿呀呀唱起了戏。
这戏班据说十分有名,唱腔悠扬婉转,不疾不徐不刻意,一唱三叹。
连秦雨缨这等对京剧不甚感冒之人,都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听着听着,身旁有人跟着戏词轻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死,死亦可生。”
这声音很是耳熟,转目一看,是许久不见的陆文霍。
“想不到八王爷也有如此雅兴?”秦雨缨与老熟人打了个招呼。
陆文霍闻言一笑:“七嫂嫂是觉得我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不懂这些阳春白雪?”
“自然不是了,”秦雨缨摇头,“你若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这世上便再无玉树临风、貌若潘安之人了。”
陆文霍的长相,与陆泓琛颇为相似,只是前者略显年轻稚嫩,眉宇间皆是不羁,后者则眸光深邃,五官更加英挺,一眼望去颇令人不敢逼视。
看了看戏台上那挥舞的水袖,陆文霍颇为纳闷:“这出《游园惊梦》,小爷我听了不下十回,可惜结局写得模棱两可的,听不出是何含义。”
“结局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也只是戏罢了……圆满皆在戏中,现世却往往诸多不安稳。”秦雨缨难得感慨了一回。
游园惊梦的第一出,说的是杜丽娘与柳生于梦中相会,柳生不辞而别后,杜丽娘忧思成疾,以至于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第二出说的则是柳生掘墓,杜丽娘起死回生,二人终于团聚。
所谓起死回生,所谓终成眷属,不过是那写戏之人于心不忍的编排,若世上真有杜丽娘,死后只可能化作枯骨,断不会再遇情郎……
就算相遇,那也是下辈子的事了。
一时间,耳边忽然回响起阎王那厮曾说过的话——生生世世相遇相知,而不能相守,一个注定短命,另一个永远带着解不开的封印……
奇怪,心里为何突然难受起来?
“恩爱交加,过眼烟云。生生死死,不得善终……”
秦雨缨喃喃念了起来。
看着她仿佛笼了一层薄雾的眸子,陆文霍不免有些疑惑。
据他所知,七哥七嫂夫妻和睦,羡煞旁人,也不知七嫂为何忽有如此深的幽思?
正疑惑着,侧目见陆泓琛走了过来,他开口叫了一声“七哥”。
方才宴席上,男宾与皇帝同席,女眷与贵妃同坐,并不在同一殿中。
不过短短几炷香的时间未见,陆泓琛就忍不住担心起了秦雨缨,宴席一散,便匆忙找了过来,远远瞧见她站在戏台下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突然很想将那纤瘦的身影抱在怀中。
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烟消云散,再也寻不见她的踪影。
初见时并无这种古怪的感觉,日子一久,竟不知不觉紧张兮兮起来,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秦雨缨回过神,见陆泓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不由伸手揉了揉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你脸上有东西,是本王心里有东西。”陆泓琛捉住她白净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暖了起来,“方才,可有人刁难你了?”
闻言,陆文霍额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心里有东西?
啧,他这七哥何时变得如此肉麻了?
“我泼辣善妒,臭名远扬,岂会有人敢刁难我?”秦雨缨自嘲。
她柳眉微挑,神色淡淡如云烟。
与陆泓琛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二人的性情截然相反,分明怎么看都不在同一调子上,瞧着却无比的般配,用天作之合这四字来形容都毫不为过,这令一旁的陆文霍着实有些费解……
不远处,一道妒恨的目光投来。
那不是柳若儿,而是秦可柔。
秦可柔身份低微,自然没有受邀,此番是以柳若儿丫鬟的身份进来的。
本来没打算如此自贬身份,临时给人当丫鬟,可思来想去辗转了一夜,怎么也忘不了柳若儿找到自己时一字一顿说的那番话。
“别以为你母亲赵氏被放出大牢就万事大吉,秦雨缨能害她一次,就能害她第二次,对付你们母女二人,于她而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这次入宫,是你的大好机会,你若不牢牢把握,就别怨这辈子只能被她死死踩在脚下,翻不得身……”
秦可柔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凭什么先前在自己眼中连狗都不如的秦雨缨,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那七王爷宠上了天?
凭什么那些半死不活的铺子,一落到秦雨缨手中就起死回生,赚了个盆满钵满?
凭什么这个贱人能处处逢凶化吉,而自己与母亲就如此诸事不顺!
秦可柔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朝秦雨缨凑近了一步,又凑近了一步……
众人皆只顾着看戏,根本无人察觉这个心思迥异的“丫鬟”。
很快,她就来到了秦雨缨背后。
第六十九章 酱肘子
与此同时,戏台上的“杜丽娘”水袖一挥,唱腔愈发宛转,那叫一个扣人心弦。
秦可柔牙一咬,心一横,将那热气腾腾的茶一滴不剩全泼在了秦雨缨的长裙上,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茶水就这么哗啦啦洒了秦雨缨一身,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众人皆侧目瞧了过了。
冬日里衣裳层层叠叠,秦雨缨并未被烫伤。
看了一眼裙摆上那难看的茶渍,她不觉蹙眉。
方才,她似乎瞧见了一道极熟悉的身影。
只不过,那人此时不该出现在宫里,更不该是一身丫鬟打扮……
陆泓琛替她拂去沾在裙摆上的茶叶,不假思索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黑长袍,披在了她肩头。
“没事吧?”他眸光关切。
秦雨缨摇了摇头:“不过是一盏茶罢了,不碍事,我去换身衣服便是。”
“是谁这么笨手笨脚?”薛贵妃见状心生不悦,吩咐一旁的宫人,“还不快带七王妃去更衣?”
宫人应声上前,领着秦雨缨往寝宫那头去了。
秦雨缨本就削瘦,此刻披着那宽大的黑袍,小身板愈显单薄,走几步便要将近乎拖地的长袍往上拉一拉……
那略有些笨拙的背影,看得陆泓琛唇角微牵,久久忘了移开视线……
离了戏台子,出了半月门,就到了御花园。
薛贵妃的寝宫离御花园并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
“七王妃,这些都是贵妃娘娘平日里穿的衣裳,您看,你最喜欢哪一身?”
不多时,就有十来个宫女来到秦雨缨面前一字排开,手里捧着不同的衣物,为首的一个较为年长,瞧着应当是位姑姑。
“劳烦姑姑了。”秦雨缨先道了声谢。
薛贵妃十分丰腴,大多数衣裳略显宽大,唯独一条水蓝的烟罗裙子,与秦雨缨身形相差无几。
“这是娘娘刚入宫时穿的,衣裳是好的,只不过有些旧了,还望王妃莫要嫌弃。”那年长的姑姑开口说道。
说着,吩咐两个宫女领着秦雨缨去了里间,伺候她更衣。
这寝宫偌大无比,最里间是薛贵妃的卧房,一眼望去不见绣床,只见一排古朴的细纱屏风,屏风将偌大的空间隔开,上面绣着怒放的百花,绣工精细,色泽浓艳,贵气浑然天成。
正中间的书桌上,还摆了一个精致的青铜小香炉,正袅袅地熏着香。
那广霍茉莉香,有安定心神之效,怀孕的女子熏此香最是适宜。
秦雨缨脱下最外头的长裙,只余两件里衣,正要换上干净衣裳,屏风那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一怔,立刻转目看了过去。
隐隐约约的,屏风那头似乎有人站起了身。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皆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秦雨缨陡然间明白了什么,立刻穿上那身被泼了茶水的衣裳,又披上了陆泓琛的外袍,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众人皆在听戏,能出现在薛贵妃寝宫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很快就走了出来,一身明黄龙袍,果不其然就是皇帝。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好端端午歇竟也会被打搅,长眉一竖,那叫一个不怒自威:“你是何人?”
“回……回皇上的话,这是七王妃,”宫女忙不迭地帮秦雨缨解释,一急之下忍不住结巴起来,“方才……方才七王妃听戏时被人泼了一身茶水,贵妃娘娘让奴婢们领她过来更衣……”
“原来是七王妃?”皇帝上下打量秦雨缨,眸光阴沉。
“臣妾七王妃见过皇上。”秦雨缨略略行了个礼,心中打起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