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她拧眉,从他神色中察觉了一丝异样。
心里似乎有一根细微的弦,被勾动了一下,那感觉怪极了。
“你说你看过那古籍中的画,画中人,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他问。
秦雨缨没想到他要问的会是这件事。
如果没有小狐狸那一番话,她十有八九会如实相告,告诉阎罗那画中人应是陆泓琛。
可思及阎罗或许是安插在七王府的眼线,她将此事瞒了下来:“时隔太久,我早已记不清了……”
“可惜了。”阎罗摇了摇头。
“为何可惜?”秦雨缨追问。
“我总觉那画中人,或许是天君,若非如此,书灵何必煞费苦心地隐瞒?”阎罗道。
秦雨缨并不这么认为:“画是书灵显现给我看的,怎会是隐瞒?”
“即便不是隐瞒,是她故意显现,那画中人的身份也定是不同寻常,是这凡间的忌讳……连身份都是忌讳,可想而知此人绝不会是一般的仙人。”阎罗接而道。
他这番想法,倒与秦雨缨不谋而合。
“那天君……是个怎样的人?”她忍不住问。
阎罗眸中似有一丝嗤笑:“换做从前,我或许会说他法力不凡,惩奸除恶,是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可如今我快要死了,无需再说这些虚言。”
“虚言?”秦雨缨挑了挑眉。
言下之意,这些并不属实?
“那人是个难得的混账,比眼瞎之人更瞎,比耳聋之人更聋,自私自利,为所欲为,偏偏还无人收拾得了他……”阎罗道。
难得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秦雨缨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茬。
顿了顿,道出埋藏心中已久的那个疑团:“我一直以为天君乃天界之主,而你是冥界之王,二者并无差别,怎么你的法力竟远不及他?”
阎罗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界与冥界的区别。”
“天庭中是仙人,地府中是鬼怪,二者怎可混为一谈?”秦雨缨依旧坚持己见。
“你是说,我应当足以与天君匹敌才是?”阎罗问。
秦雨缨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又摇起了头:“我只是觉得,阎君不该是所谓的仙人……”
阎罗又是一笑:“这么说,我该是个魔头?”
他已记不清上次与她这般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难得平平静静,难得没有争吵。
追逐了如此之久,想要的无非是这份平静安宁,他忽觉自己先前所走的那些路,或许都是错,一错再错,再难回头。
或许也只有法力尽失,人之将死,才能其言也善。
如此一想,似乎也不悔此生。
“你不是个魔头,”秦雨缨瞧出了他眸中那些微妙的情绪,不免正色,“我与你之间的旧账还未算清,你休想一走了之。”
“你是在挽留我?”阎罗定定看着她。
秦雨缨也看着他,眼底并无半点杂念:“只是想救你一命而已,谈不上什么挽留。”
那双清澈的眸子,令阎罗心生向往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心灰意冷。
到底还是不敌那陆泓琛,时至如今,她心里依旧只装着他一人……
不过到底看开了些,竟不再觉得那般沉痛不堪。
“听说城郊有个阎罗殿,我从未去过,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你叫下人备辆马车,拉我这个老叟去看看那庙宇。”阎罗道。
“你这样子,离老叟还远得很。”秦雨缨反唇相讥。
说着,依言吩咐小厮备了马车。
毕竟相识多年,见这厮了却遗愿一般说着,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却仅次于相识一场的朋友而已,不似得知陆泓琛寿命将近时那般痛彻心扉。
说到底,这世间最难见到的便是公平。
尤其感情之事,最是不公允。
好比那唐咏诗,恋慕阎罗多年,却始终只是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妾。
又好比阎罗,她对他有过痛恨,有过恼火,也有过感激,可从来未曾将他认认真真放于心底。
有朝一日若能见到传闻中的月老,她定要问一问,所谓的红线,究竟是随心所欲而牵,还是冥冥之中早已命定……
来到城郊时,正是日落黄昏。
落日余晖,映出漫天彩霞,那略显破落的小庙,竟多出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泽。
冬日早已过了,荒草丛里不知何时开出许多鹅黄小花。
风过,隐约有淡淡甜香。
一只蝴蝶飞过,落在花上。
阎罗看得淡淡一笑,笑中似有一声叹息:“你说,这世间之事如果能定格在短暂一瞬,是否也能称得上是永久?”
她轻轻摇头:“这世间,毕竟没有那么多如果。”
拨开荒草,二人来到阎罗殿。
殿中泥像有些残破,依稀可辨认出深邃的五官。
阎罗仔细看了半晌:“这泥像,还真是与我一点也不相像。”
“你若不喜,可叫匠人照你的模样重塑一尊。”秦雨缨道。
随口的一句提议,不想阎罗却点头答应下来:“如此也好,都说神仙能显灵于金像、泥像之中,或许我一命归西之后,这泥像能留住我的一丝魂魄。”
秦雨缨很是听不得这一命归西四个字:“你一命归西,叫那牛头马面、地府判官如何行事?是依照你生平所做的错事,将你扔进十八层地狱,还是让你官复原职,依旧留在阎罗殿里当阎王?”
“应当是扔进十八层地狱。”阎罗想了想道。
秦雨缨很想白他一眼,心里却莫名有点沉甸甸的:“那你这神仙,一生也过得太凄苦。”
阎罗很是赞同:“所以,才会有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说着,弯身拿起那陈旧无比的蒲团,拍了拍尘土,兀自坐下了。
“你打算在这里修炼?”秦雨缨问。
“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我打算在这里长住,待到泥像塑好,再做别的打算。”他道。
秦雨缨一时有些无言。
“你先回府去吧,那陆泓琛是个醋坛子,性情虽有些冰冷,但对你却是极好,我以往常在幽冥镜中看他,想从此人身上挑出些毛病,却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在凡夫俗子中,他算得上是个完人。”阎罗接而道。
“他哪里算得上完人,挑食不说,还有洁癖,行军打仗时一心只放在军情上,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及……”秦雨缨说着说着,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她本不该说这些的,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简直蠢极了。
阎罗看着她,那目光很平淡。
平淡之中,又似乎有一丝波澜。
“你是否后悔过遇见我?”他问。
她摇了摇头:“我此生还没有过后悔的事。”
这答案并未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一瞬,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释然:“不后悔便好……”
不后悔,他便也无悔。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可笑。
原以为做这一切,多多少少能在她心中留下些痕迹,哪怕是伤着了她,至少也曾让她痛过一回。
可那些他以为深可见骨的痕迹,在她心中轻如鸿毛飘过,始终未能漾起任何波纹。
他闭目,在蒲团上打起了坐。
“你走吧,我独自在这待一会儿。”
她点点头:“我去叫人请工匠,泥像明日便可动工。”
吩咐几个小厮留下照看阎罗之后,她独自乘马车回了七王府。
待阎罗回府时,已是深夜了。
雨瑞将那已然放凉的宵夜温了又温,也不知温了多少回,才终于等到了他。
满桌点心,还有甜汤。
四目相对,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王妃娘娘……可有说你瘦了?”她率先开了口。
“放心,她并未提及此事,你的例银不必被扣了。”他道。
雨瑞“哦”了一声,又问:“你……你今日为何突然想去那阎罗殿?”
“想看看自己在普世之人眼中究竟是何种模样。”阎罗答。
“就只是如此?”雨瑞狐疑。
“不然还能是为何?”阎罗反问。
雨瑞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是去食香火的……”
说着,不经意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你说……你法力尽失,会否是没人给你供奉香烛的缘故?”
这话轮到阎罗不解了:“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神仙不是都有庙宇,都有人供奉吗?土地公公有土地庙,灶神有灶神台,观音有观音庙……所有神仙的香火都要旺过你这个阎王,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神仙,怎么差别如此之大。”雨瑞很是发表了一番见解。
“你是说,侍奉香烛,我就能恢复法力?”阎罗也是双目一亮,顿觉此法或许可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试一试总是好的。”雨瑞道。
说着,从库房中搬来了不少香烛,堆在了阎罗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