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些卑劣的算计手段时,姿态仍旧高蹈出尘,好像谈论的是神圣的祭祀仪式一般。冯妙不假思索地打断他:“要害一条无辜的性命,来让我自己脱离困境,我实在做不到,这种上策,你留着自己用好了,不用告诉我。”
“那么还有中策,”高清欢丝毫不见恼怒,继续说下去,“围魏救赵,虽然费些工夫,倒也不难做到。给你侍女的家人送去一笔钱财做补偿,叫她畏罪自尽,死前留下模棱两可的遗书,把这桩事引到冯清和高照容身上去。高氏和冯氏两相制衡,皇上就谁也动不得,只能不了了之。”
冯妙依旧只是摇头,她绝不会这样做。
高清欢微笑着写下最后一行字,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选择:“你都不肯,那就只有下策了,欲擒故纵。这个最难做到,忍耐的时间也最长。替皇上找一个不能严惩你的理由,忍辱活下去,然后再慢慢抽丝剥茧,找出设下这个死局害你的人。”
冯氏嫡出的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都是这些。可冯妙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语言表达,她愣愣地问:“什么是不能严惩我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只有一个,”高清欢抚着她的侧脸,“就是你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可能是因为情,也可能是因为你的用处,或者仅仅是因为你的姓氏。”
他把银狐披风整个解下,束在冯妙身上:“妙儿,你很聪明,知道送信给高照容。宫中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仇敌,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冯清嫉恨你,太皇太后也可能放弃你,但高照容却需要借助你来立足,所以她这次一定会帮你。”
高清欢用清水沾湿手掌,在地上挥手一抹,刚才写下的字便全都被抹去了,他这时才低低吟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俯身下来,碧绿瞳仁盯着冯妙的双眼问:“妙儿,你记住了没有?”
冯妙低声重复他诵出的句子,心中百味杂陈,又想起他对高照容的评价,原以为是送给高照容的口信被他知道了,他才会在夜里来灵堂,这么看来,似乎并不是。
天亮之前,高清欢便离开灵堂。等忍冬醒来,冯妙支她去想办法找些吃的来。略等了一会儿,身后便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双绣工精巧的蜀锦绣鞋,轻轻踏到冯妙面前,不等她开口,就把一件镶兔毛滚边大氅披在她身上。
高照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
冯妙回答:“节气到了,天气自然跟着变了,只怪我预先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措手不及。等这一冬过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两人都是九转玲珑心思,彼此的意思不用说透,就已经清楚了然。高照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109、无忧无惧(二)
冯妙见她问得直白,便也直接答道:“贞皇后柔婉贞烈,可惜红颜天妒,早早去了,此时皇上身边正需要解语佳人陪伴。但是如果一味曲意奉承,只会越发显得不如贞皇后合意。”
她抬眼凝视着高照容姣好的五官:“你自从进了广渠殿,就一直称病,不也正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高照容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姐姐说的没错,昨晚皇上原本宣了王琬去崇光宫,她自从入宫便不受重视,这时得到机会,自然千方百计地打扮,还带了一张瑶琴过去。可三更时分,皇上却大发雷霆,把她给赶出来了。侍寝之后没有晋封位份的,她还是头一个,今早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时,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向着林琅的棺椁拜了三拜:“皇后姐姐,死了的人可以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免不了还得惊扰你一番,我知道你一向心地好,可千万不要怪我们。”
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戌日,是祭祀诸神先祖的日子,往年的这一天,阖宫上下都会打扫一新,御膳房也会准备豆子、粟米,熬制成香甜的粥,给各宫各殿送去。今年因为贞皇后的丧事,喜庆气氛自然淡了很多。
贞皇后的棺椁下葬后,皇帝还特意下旨,灵堂长设三年。旨意里没提冯妙,她便不能出来,仍旧替林琅守灵,俨然已经跟禁足没什么区别。
皇长子拓跋恂满月,按制原本应该设宴庆贺,可是拓跋恂出生时生母便去了,大肆庆祝便有些不合时宜。太皇太后跟高太妃商议,在扶摇阁设小宴,只召亲近的内眷小聚。
扶摇阁内设了几张青檀小案,拓跋宏陪着太皇太后坐在上首,奶娘抱着小皇子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小孩子头上已经长出了嫩草似的一层毛发,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太皇太后看,倒是一点也不怕生人,时不时地把小拳头放进嘴里吮吸。
太皇太后手势熟练地抱过拓跋恂,感叹道:“皇帝小时候,也是这么不怕生人,哀家带着你去明堂,你那时的小手还握不住东西,就一把按住奏章不放,可见天生就是要做皇帝的。”
她向崔姑姑招手,拿过准备好的金镶玉长命锁,放在拓跋恂的襁褓上,又对奶娘叮嘱:“小心照料着,要吃什么、用什么,就直接来跟哀家说,这可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皇长子。”
跟太皇太后隔着两个座位的冯清,立刻接口过去:“正是呢,皇长子还这么小,生母便狠心去了,是该有个人细心照料才行。”她双眼炯炯、满含期待地看着太皇太后。在皇帝的冠礼上,太皇太后曾经亲口说过,等到重孙出生,便要抚育幼儿,不再理政了。冯清了解她这位姑母,太皇太后已经抚养了两代帝王,也曾经短暂地还政给先帝,可时至今日,她仍然是大魏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也许太皇太后不想亲自抚养这个孩子……
太皇太后不说话,扶摇阁中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拓跋恂挥舞着小手,咯咯叽叽地咕哝着。
“的确需要有个妥当的人教导皇长子……”拓跋宏不紧不慢地开口,扶摇阁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有人紧张得差点碰翻了酒樽,磕碰在瓷盘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拓跋宏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终看向太皇太后时,已经换上了少年人诚恳真挚的表情:“可是国家大事一日都离不开祖母的教导,祖母不能有了重孙就不疼孙儿了。”
他双手捧起酒盏,送到太皇太后面前:“孙儿不孝,不能让祖母安心颐养天年,恳请祖母仍旧在政事上教导孙儿。至于皇长子,有奶娘宫女照料,等他大些,再请祖母为他挑选德高望重的老师,教导他为人处事的道理。”
太皇太后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天子,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一点不甘不愿来,可拓跋宏满目诚恳、一派从容,把酒盏高举过额。酒盏中是专门为太皇太后准备的仙寿酒,用二十几种珍贵药材浸泡而成。太皇太后把怀中的婴儿交给奶娘,伸手接过仙寿酒抿了一口,这才对拓跋宏说:“宏儿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朝政大事,哀家迟早是要撒手交给你的。”
二圣之间半推半就、貌似和乐,扶摇阁里的气氛也跟着和缓下来。崔姑姑向座下的宫嫔使了个眼色,崔岸芷立刻会意地起身,把提早备好的金项圈和玉如意送上来,给皇长子压被角。卢清然、袁缨月,连同其他没得册封的选侍娘子,也跟着送上贺礼,挑些吉祥好听的话来说。
王琬平日里最是口舌伶俐的,可前几天刚刚因为在皇后大丧期间弹琴受了斥责,这时倒有些畏缩不敢多话,只送了两个中规中矩的金锁片。
冯清原本备了隆重的贺礼,想着顺水推舟把皇长子要到自己膝下抚养。青玉如意镇枕、缕金长命佩环、上等东珠一斛,再加上一件蜀锦绣万福藤萝纹的襁褓,都是提早托大哥冯诞去寻来的。可太皇太后却不接她的话,这时拿出来未免自讨没趣,冯清扭头暗自生闷气,等到最后,才叫侍女草草送上一件青玉如意镇枕了事,连鲜卑贵族一向看重的金器都没用。
太皇太后扫了一圈席上的人,有些奇怪地问:“怎么没见着照容这孩子?”
高太妃陪着笑答道:“照容提早跟我说起,今天要晚来一会儿,刚才这么热闹,就没向太皇太后禀告。”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这孩子自打进了宫就一直病着,还是养好身子要紧。”
说话间,扶摇阁门外,正走进一个人来,素白衣裙几乎跟门外的漫天雪色融成一体,头上松松地挽着一个祥云发髻,鬓边带着一朵淡色的寒梅。
那人影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在主座前跪倒:“照容来迟了,请太皇太后、太妃娘娘责罚,请皇上恕臣妾的罪。”
她手里捧着一件用绸布包裹的东西,上面落了薄薄一层雪,两只手都冻得通红。
高太妃见太皇太后神色和蔼,招手让高照容坐在自己身边,笑着打趣:“你这孩子,说让哀家责罚,又叫皇上恕你的罪,怎知道皇上一定会护着你呢?”
“照容万万不敢,”她刚刚落座,又惶恐起身,“照容这样说,确实是有件事,要恳请皇上恕罪。”她走到奶娘面前,把手里绸布上的雪小心抖落,展开一件小巧的婴儿肚兜:“这是照容给皇长子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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