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闲地说了几件别的事,拓跋宏把手探进床帐内,拢了拢她散在肩上的发:“早些睡吧,朕过几天再来看你。”
等他的御驾肩辇走远,冯妙才从床帐里探出身子问忍冬:“今天宫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忍冬自从受了上次的教训,便刻意跟宫中其他宫女太监走得熟络,没多久就打听回来,暴室里有人失足落进染池。
那失足而死的太监,正是半月前因为对贞皇后不敬,被杖责了送进暴室的。冯妙忽然隐约明白了几分,这个设局的人,并不是想要置她于死地,而是要让皇上对冯氏女子心生厌恶。幸好她这一向都病着没有出门,并不会让皇上格外疑心。不过,一日不找出真凶,就一日不能彻底消除皇上心中的疑虑。
一人跌入染池,送去暴室的太监还有一人。冯妙望着窗外莹莹雪色,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出了正月,便该裁制新衣了,内六局已经提早安排,到平城内几处有名的皇商世家定购布料。贞皇后的三年大丧还没过去,往年备下的桃红、烟紫、杏黄等等艳丽颜色的绸缎,都不能用了,要重新选定素净些的颜色。
冯妙提早从姚福全那得知了消息,叫来予星询问。穿着从七品掌制服色,予星俨然也有几分端正严厉的样子了,新进尚工局的小宫女,都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一声姑姑。
只有到了冯妙面前,她那张一直板着的脸,才放松下来,揉着腮说:“从前一直觉得小心陪笑累,现在才知道,整天端着脸更累。你看我,整个脸都憋大了一圈。”冯妙被她逗得撑不住发笑,伸手掐了一把:“让我看看,究竟大了几尺几寸。”
两人许久没见,玩笑了一阵,才说到正经事上。冯妙把自己的想法略略说了,予星点头:“好是好,可布匹采买并不归我办理,我只管裁制和刺绣,咱们何苦费这么大力气,去解决别人的难题?我巴不得早点看见那个老太监急死。”
冯妙捋着予星身上的穗子说:“你呀,还跟从前一样,不知道多想一想。这次你只管听我的,配合着我演一场好戏。”她眨巴着眼睛笑道:“这场戏要是成了,好处咱们俩都有份。”
☆、112、假戏真意(一)
送走予星,冯妙又是一连几天不出门。等到立春这天,她一早就把忍冬叫进小厨房,让她按着自己说的方法做。面粉里加进滚水,揉成钱币大小的薄片,每片两面都抹上一层晶亮的油,再把十张这样的面片摞在一起,慢慢压薄,隔水蒸熟。
她曾经听阿娘说过,南朝人家在立春这天,都会做这样的薄饼,准备五辛盘,驱赶漫长冬天留下的寒气。从前阿娘也会做这样的薄饼,分给她和弟弟吃。
准备妥当,冯妙把薄饼和两样小菜放进食盒,换上一身宫女装束,把自己平日用的狐皮缀长翎滚边披风交给忍冬,又对她细细叮嘱一番,这才提着食盒出了门。
一炷香之后,束着狐皮缀长翎滚边披风的人影,也从华音殿出门,径直到尚工局去找予星。那人影在尚工局略坐了片刻,便由予星陪着,一路往织染坊去。
冯妙用风帽遮住头脸,沿着小路往崇光宫去,在宫中日久,总算不会轻易迷路了。她掏出准备好的散碎银子,悄悄递给崇光宫门口的小太监:“有劳公公,能不能请刘全公公出来说句话?”
刘全在御前伺候,原本不能轻易出来,可冯妙挑选的时间正合适。拓跋宏亲政以后,每天用过午膳,便要到奉仪殿去,把这一天处理的政事,一件件向太皇太后讲明。通常会在申时三刻回到崇光宫,小睡一会儿,过了酉时初再传晚膳。冯妙挑选的,就是这个小睡的时间。
她稍稍拉开风帽,让刘全一个人刚好能看清她的脸,然后才低声说:“请公公悄悄带我进去,先不要惊动了皇上。”
皇上小睡时最忌有人打扰,若是别人,刘全就找个借口给劝走了。可他知道,这位冯婕妤,在皇上心中非同一般,略略躬身说道:“婕妤娘娘请这边来。”
崇光宫内殿,龙涎香袅袅生烟。拓跋宏斜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着一件平纹锦袍。说是小睡,其实不过是半闭着眼睛休息,顺便仔细思索这一整天的人和事,揣摩太皇太后的态度,还有朝臣宗亲错综复杂的心思。
半睡半醒间,几声低低的咳嗽隐约传来,拓跋宏拿起枕边的翡翠玄武镇枕,就要砸过去去。手抬到一半,便听见如出谷黄莺般的声音说话:“原来皇上这么不喜欢嫔妾来,那嫔妾就走了。”
拓跋宏翻身坐起,眼中有一闪即逝的欣喜,拉过冯妙的手腕,抱她坐在膝上,声音低沉贴着她耳边说:“妙儿,你怎么来了?天气还冷,你这咳喘的病最受不得冻了。”
冯妙被他这样亲昵地揽着,声音越发小:“嫔妾想起前几天竟然让皇上久等,觉得失礼,今天特意准备了吃食,来向皇上赔礼。”
“妙儿,别学那些人的样子,”拓跋宏闻着她发间的幽香,胸口竟然有些微微酸疼,“朕喜欢你率性而为。”冯妙今天为了行走方便,凑巧穿了跟从前一样的宫女服饰,前尘旧事一下子涌进拓跋宏的脑海。她喜欢做皇帝的妃子也不要紧,他第一次有些庆幸,自己便是皇帝。
冯妙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在这皇宫里,哪里有人能真的率性而为呢?她仰起脸,从前百般羞涩、怎么都说不出口的话,此时就那么不假思索、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那……宏哥哥,请尝妙儿的菜。”
拓跋宏双手从她肩上绕过,握着她的手揭开食盒,菜芽的清香扑鼻而来,两碟小菜旁边,精巧的竹编小笼屉里,放着一小摞色如白玉的薄饼,上面用黑色的豆汤和绿色的菜汁寥寥勾了几笔,就呈现出一幅远山如黛、翠湖生波的景色。
就在此时,刘全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响起:“皇上,碧云殿掌事郭泉海有事禀报。”拓跋宏很有些不高兴,冯妙从他膝上挣脱下来,推着他往外殿去:“嫔妾这身衣裳可不能见外人,就在这里等皇上吧。”
郭泉海平常总在内六局走动,来崇光宫禀奏事务,还是第一次。他恭敬端正地向拓跋宏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才跪着开口:“内宫琐事,原本不该拿来打扰皇上,可是事情牵涉重大,不敢私下裁断,请皇上恕罪。”
他说话时,双眼一直盯着身前三尺处的澄泥金砖:“今天暴室又有一名戴罪的太监落入染池,尸身打捞上来时,手里抓着一截东西。”郭泉海双手托着一截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孔雀长翎滚边,高举过头顶,请拓跋宏查看:“老奴已经找宫女辨认过,都说华音殿冯婕妤娘娘常穿的披风上,有这样的长翎滚边。”
拓跋宏把玩着一块墨玉镇纸,似乎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郭泉海又接着说:“老奴还去问过,冯婕妤娘娘在今天酉时前后,跟尚工局的掌制予星一起,去过织染坊。可老奴去问予星掌制时,她却矢口否认。织染坊的宫女腊梅、尚工局的侍工如月都可以证明,她们亲眼看见了。”
“呵,”拓跋宏轻声发笑,“亲眼看见了?”
“正是,老奴已经把人带到了崇光宫门口,皇上也可以亲自审问。”郭泉海觉出皇上的态度有些奇怪,可仍然不慌不乱地说下去,人证物证他都准备得天衣无缝,一定能让冯婕妤百口莫辩。
“好啊,那就带上来审审。”拓跋宏把墨玉镇纸往桌上一敲,示意刘全带人进来。三名宫女被引到拓跋宏面前行礼,等着他开口问话。拓跋宏却闲闲地一指郭泉海:“你审你的,朕在这看着。”
郭泉海答应了,先向予星问话。予星大声反问:“郭公公,这话你今天已经问了五、六遍了,难道一定要问出你想要的那个答案不可么?就是再问上几十遍、几百遍,我也还是这个回答,今天没有见过婕妤娘娘。”
跪在她身边的如月,看见郭泉海的眼神示意,接口过去说:“予星掌制,奴婢亲眼看见冯婕妤娘娘进了你的卧房,你们谈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一起出了门。奴婢记得清楚,婕妤娘娘就披着那件狐皮缀长翎滚边披风。”
“没有的事,”予星早已经得了冯妙的嘱咐,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今天是华音殿的忍冬姑娘,拿了那件披风来,想要织补一下。我把披风留在屋里,出门送忍冬姑娘回去的功夫,披风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你们拿来血口喷人。”
郭泉海也不恼,指着腊梅又问:“皇上面前,不可胡言。你把你瞧见的情形,再说一遍。”
腊梅一脸害怕,连声音都直打颤,忽然对着拓跋宏“砰砰砰”猛磕了三个头:“奴婢并不认得冯婕妤娘娘娘,不敢胡说。奴婢的确看见有人披着件狐皮缀长翎滚边披风进了织染坊,接着就听见争吵声,听得不大真切,似乎隐约说的是‘贞皇后’、‘守灵’什么的。再后来的事,奴婢就真的不知道了。”
郭泉海问完了话,转身向拓跋宏跪禀:“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皇上若是不信,老奴还可以把织染坊的其他宫女、太监叫来询问。”他很有把握,有穿着那件披风的人进了织染坊,是好几个人都看见的,正是因为得了这个消息,他才匆匆动手,安排了今天这桩事。就算不能让冯妙彻底失宠,至少也让皇帝更深地怀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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