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侍女忽然说起,有人来看我。我只当又是宁辰来挑衅,因为这里没有旁人认识我了,头闷在被子里,说了一声“不见”。侍女并不理会我的话,还是径直出去把人带了进来。
“公主……”床榻边有人怯生生地叫,我睁开眼,小月正站在面前,只是人比从前消瘦得多,不再那么圆润可爱。在她旁边,还站着一名面容憔悴的妇人,我仔细辨认了片刻,才终于确定那是我的阿娘。从前柔美的容颜,变得皱纹纵横。我从床榻上直扑下来,伏在她胸口放声大哭。
阿娘轻拍着我的背,滚烫的泪砸在我头顶。
等我平静下来,才想明白拓跋珪说的“处理完眼前的事”,指的原来是彻底攻破大燕的都城。幸亏那晚我没有应允他任何事,他以为占有了我,再说上几句软话,就能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他做梦!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这么想着,眼前又变得一片模糊。父王和哥哥都被俘成了阶下囚,连嫂嫂和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子,都被关进牢里。阿娘几次叹息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阿娘和小月在身边,我终于能在夜里睡得安稳一点,可还是时常会梦见祖父,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伸着手叫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触到他的衣袍、胡须,却总是够不到,惊醒时满身都是冷汗。
我不知道拓跋珪什么时候回来的,只听见侍女欢天喜地的声音说:“王上一下马,脱了铠甲就往这边来了。”他走进来时,阿娘竟站起身,向他略略低头。我原本已经觉得好一些,能坐在床榻边跟阿娘说话,听见他的脚步声,重新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拓跋珪轻轻扯了几下被子,见我不肯松手,也就算了。隔着被子,我听见他在问阿娘和小月话,语气倒是很和善。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阿娘在我身边说:“他走了……”我钻出被子,深吸一口气。阿娘取过桃木小梳,替我梳理头发。我知道,阿娘有话想跟我说,小时候我不肯乖乖听阿娘唠叨,她就只能一边替我梳髻,一边柔声教训我。
“燕燕,”阿娘的声音柔柔地缠绕在我头顶,“当初他来提亲,你的祖父和父王都不肯,收走你妆盒里的东西,也是你父王的意思,他们都是为了你好,怕你跟在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身边,无论他是成是败,你都免不了要受苦。”
“可我这几天看着,他对你也算很好了,”阿娘抓着我耳边的一束发,已经梳了几十几百下,“对女儿家来说,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就算是半生福气了。当初,慕容氏分裂成几个部落,我是你父王剿灭其他慕容残部时带回来的,我的父兄也全都战死了……我也哭过、闹过,可是后来有了你,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跟我一起被带进王府的其他女孩儿,有想不开自己寻死的,也有惹恼了你的父王被赐死的,只有我熬到最后,成了他的正妃。”
阿娘扶住我的肩:“孩子,人争不过命,生为女子,就得学会认命……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不该把你从小养成这副性子……”
我瞪着铜镜里的人影,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劝我要“认命”。
“燕燕,城破的时候死了很多人,你没看到那种场景,真是万幸……”阿娘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我能够活着,小月也没有受到凌辱,都是因为魏王想留着我们来陪伴你。如果你稍稍低一低头,别再这么拧着,或许你的父王、哥哥,还有你没满月的小侄子,也都能活下来。燕燕,我知道这太为难你,可你忍心看着他们死么……”
☆、328、番外一:雪满千山人未还(九)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太坚硬的东西容易折断,可要让我像刘宁辰那样,到那个男人面前邀宠,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可我到底还是不能不顾忌骨肉至亲的生死,拓跋珪再来时,侍女要给我梳头,我便没有拒绝。侍女小心地揣摩着我和他的心思,帮我梳出两个平髻,看去仍然像个天真烂漫的未嫁姑娘,但却很好地掩饰住了我从前那份倔强的脾气,带着几分放低身份的意味。
拓跋珪来时果然心情很好,跟我一起吃了东西,把侍女全都遣出去,亲自动手给我夹了菜。我想起阿娘的话,父王和哥哥一家的命,都捏在面前这个男人手上,摸过他面前的银碗,也给他添了一勺汤。我的手有点抖,摇摇晃晃的,一勺汤洒出来大半。拓跋珪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动,就着我手中的勺子小口喝光了剩下的汤。他应该挺喜欢那汤的味道,因为他喝汤时的神情,带着些简单卑微的满足,跟他在征伐中获胜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晚膳过后,他便自然而然地留下来。我伸出两根手指摸索着去解他的外袍,他是魏王,衣衫本就繁琐,又为了行动便捷,用了好几道束带、扣子固定住。我扭了半天还是解不开,正要放弃,拓跋珪握住我的手,引着我慢慢解开了外衫上的束带。
我正要退开,他揽着我的腰向前一拉,让我坐在他腿上,一手抬着我的下巴问:“你有什么要求,今天都可以提出来。”
他是统御千人万人的王,我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过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别杀我的亲人,我……我可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只要他能放过我的父王和哥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强颜欢笑我也能做到。
“只要他们不再动别的心思,我可以留着他们的性命,供给充足的衣食。”
把他们圈禁起来,让他们只能够安静地活着,就像把捕来的鹰隼剪去翅尖上的那段翎毛一样,这已经是拓跋珪能够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我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像从前一样挣扎踢打着要躲开,他吹熄了灯火,在黑暗里沉沉地向我压过来,鼻息喷洒在我脸上。我对他的味道已经很熟悉,可是就在那股气味之间,我闻到一点隐隐约约的脂粉气味,香甜得发腻。匈奴人放牧的焉支山,盛产这种女子用的香粉,一阵恶心从胸腔里直泛上来,我猛地推开他,伏在床边把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拓跋珪起身看着我,像是确认了我并不是假装的,才拿过床边半温的水递给我。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等我站起身子,他已经把刚才脱下的衣裳重新穿好,束带草草系着。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头也没回地留下一句话:“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是……”
我不知道他在但是后面原本要说什么,只觉得小腹里像有只手在抓,坠坠的疼。大概看我不想说话,他也没再说下去,脚步匆匆地走了。
他走以后,我又觉得有些忐忑不安,怕他会迁怒到我的父王和哥哥身上。心里想着等他再来时,多少弥补一点,可谁知道,第二天侍女就告诉我,鲜卑段部、宇文部联合起来,打着替慕容燕国复仇雪耻的名义,起兵作乱,拓跋珪带兵前去压服,恐怕要小半年才能回来。
听说他小半年都不在,我竟然长长地舒了口气,起码这段时间里,我不用再想着怎么面对他,我的父王和哥哥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那天之后,我仍然时常觉得腰腹酸痛,身上软绵绵的,早起时吐得尤其厉害,几乎呕得喘不过气来。阿娘理着我的背,声音打着颤问:“燕燕,你有多久……没有来过月事了?”
我没想到阿娘会问起这种令人尴尬的事,闷着头不说话。阿娘抬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傻丫头,自己的事都不清楚……”她拜托拓跋珪派来的侍女,去请个医官来替我诊脉。那些侍女原本日日担心我寻死,此时听说我肯让医官看,都争着抢着去请人来。
魏王宫里的医官,大多是从前跟在大军里的军医,对女子的病症脉象并不熟悉,反反复复地诊了好几遍,才拈着的胡子说:“脉有些弱,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很有可能是喜脉。”
我还没反应过来喜脉是个什么意思,一旁的侍女已经欢呼起来。一名年长些的侍女跪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求着我说:“公主,求您千万好好养着身子,等脉象稳一稳,婢子就送信给王上。要是这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就都活不成了。”
阿娘也劝我静心养着:“总归是自己的骨肉,要是阿娘当年狠心,现在也就没有你了……”她帮我缝制了两个软垫,给我垫在腰后,声音极度温柔地给我讲着当年的事,叮嘱我不能乱吃东西、不能着凉。
恍惚间,我有一种错觉,我是真的被嫁到这里来了,因为马上要有第一个孩子,才接了阿娘来照顾我。
半个月后,医官又来诊了一次脉,这次终于能确定,我的的确确有身孕了。我心里很不安,虽然很多鲜卑女孩儿,在十七岁时早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孩子,但我真的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这个孩子,这会是一个姓拓跋的孩子。
侍女并不问我的意思,直接就把消息送了出去。拓跋珪的回信送来时,我已经过了最难熬的前几个月,穿着宽松的衣衫,在王宫里散步。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说他三个月后必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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