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坦然,言行举止都恪守礼数。可这话落在冯清耳朵里,就变得别有意味。她在宫中留宿,是人人都知道的,她在宫宴后来探望高太妃,也是人人都看见的,皇帝偏偏就在这时出现在碧云殿外……
“清儿绝不会对外人说的。”冯清红着脸答应。
两人刚拐过一道弯,便听见一道雄浑厚重的男声说话:“清小姐,天冷路滑,微臣正好要乘牛车前往奉仪殿,不如顺便送清小姐回去吧。”
冯清满腔旖旎立刻被惊散,正要发作,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秘书省中散官李冲。她记得母亲叮嘱过,对这位李大人要格外客气小心,秘书中散并不是煊赫的重要官职,李冲也并非皇亲国戚,冯清原本有些不服。可想起母亲再三叮嘱,又看见拓跋宏还在身侧,她便摆出一副端庄得体的客气姿态:“那就有劳李大人了。”
李冲世家出身,并不习惯服侍人,只帮她摆了一只踏脚的锦凳,也不搀扶。看着冯清上了车,他才转身向拓跋宏发问:“皇上可要乘车?”
拓跋宏见他并不对自己行叩拜大礼,一时好奇,便开口问:“李大人莫非不常进宫?对宫中礼节似乎不大熟悉。”
“皇上着冕服、坐龙榻时,臣自然跪拜,”李冲被皇帝当面质问,却一点也不惶恐,反倒振振有词,“臣拜的是天子威仪,并不是跪拜一人。”
拓跋宏禁不住发笑,李冲的硬脾气,整个平城都知道,忽然想透他话中深意,赶忙收敛了笑意,整理衣襟向他长长一揖:“朕谢李大人教诲。”敢当面直指皇帝的龙座不安稳的,放眼整个平城,恐怕也只有一个李冲了。
冯清探出头来,茫然听不懂他们话中的含意,瞥见神情严肃的拓跋宏,与片刻前温柔和煦的样子判若两人,双眉斜飞入鬓,双眼清朗如星。冯清只觉得面颊上发热,想起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半是羞涩、半是甜蜜,像藏了一包不能跟人分享的蜜糖。
牛车辘辘走远,冯清悄悄掀起帘子,向后张望,见拓跋宏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越发像火烧一样,赶紧放下帘子,心口怦怦直跳。
此时拓跋宏却无心留意她的小动作,心里正疑惑着另外一件事。平常见李冲,总是在大殿之上,他的话不多,叩拜称颂声也总是混杂在众多大臣中间。今天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他只觉得李冲的声音语调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左思右想毫无头绪,拓跋宏又想起,今天这身衣装被人看见,以后便不能夜里出来了,免得被太皇太后发现。多年相伴,师父在他心里几乎等同于另外一个父亲,想到或许此生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师父的真容,他又觉得心头凄凉。即使贵为帝王,也无法随心所欲。
他贴着宫墙缓步行走,忽然想到,师父的鸟鸣声是在这附近消失的,莫非师父有什么事要他做?他从师父身上收益良多,若是师父有什么要求,他总该尽力一试。
折回去没多远,便听见某处宫墙内侧,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女孩子被人塞住了嘴,听起来万分可怜。拓跋宏在身上四下摸了摸,找出一块平常用来擦拭剑刃的黑色丝布,对角沿着双眼下方束住,遮住了大半面容,接着踩踏在宫墙用来排水的凹槽上,攀上墙头。
宫墙另外一侧,是碧云殿的后院,一棵大槐树上,正吊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双手都被粗粗的麻绳捆住,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在那女孩面容上扫过,先是一愣,接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不就是甘织宫里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么?
他只顾在心里嘲笑别人年纪不大,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而已。
目光顺着那小丫头的身形向下看去,她身上也被粗绳捆住,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身。在她身下地面上,正站着一名穿内官服饰的太监,竟然也是熟人,碧云殿掌事太监郭泉海。
拓跋宏无声冷笑,碧云殿的人是越来越嚣张了,居然敢在禁宫内动用私刑。谁不知道高太妃是北海王拓跋详的生母,敢如此嚣张,借的是高氏门楣的胆,还是北海王爷的胆?他原本不想管这趟闲事,可此时却改变主意了,不管这是不是师父的意思,他隐忍太久了,全当今晚来的,不是御座上的大魏天子,而是血气方刚的鲜卑少年。
郭泉海手里握着一柄匕首,用刀背在冯妙脸上敲了敲:“死丫头,你很聪明伶俐是不是?我用这匕首,划烂你的脸,你怕不怕?”
冯妙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这倒并非假装,她真的很怕。郭公公去甘织宫打听,昨晚谁在小阁楼打扫,却被文澜姑姑不冷不热地给顶了回来,还叫他赶紧把早上带走的人送回来,不然就要去总管事大人那里好好说说。冯妙刚逃出那间小室,就被带着一肚子火回来的郭公公给抓个正着。
郭泉海举起匕首,压在她侧脸上:“我再问你一次,那晚究竟还有谁?”
话音未落,半空里忽然飞来一块鸽蛋大小的石块,正砸在郭泉海肩膀上。他立刻转身,警觉地四下张望,看见宫墙内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黑布蒙面的少年。他脸色一暗,看来今晚又要多杀一个人了。
拓跋宏一言不发,手里拿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一下一下抛着玩。
郭泉海知道来者不善,看他服饰既不像太监也不像侍卫,连寒暄客套也免了,直接挥着匕首扑过来。他力气颇大,虽然并没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可寻常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对面的少年人却十分敏捷,轻轻巧巧避开了,把手里的石子接连投掷出去。
石子铿然相击,有两枚清脆地砸在另外一侧的壁画上,一幅是西施浣纱,另一幅是梅兰竹菊。还有两枚石子,分别落在不远处的假山和池水中。石子出手,拓跋宏冲着冯妙,一眨左眼,快步奔来。
丝、竹、山、水……冯妙心中一动,不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这是左思的句子。接着看到那少年的动作,冯妙再不犹豫,扭动身子蹭上树干,用完好的那只脚狠狠一瞪,整个人连着捆绑的绳索,像秋千一样往左手边荡起。
拓跋宏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许,他踩踏在地上的水井边沿上,向前飞跃,也往同一方向跳去。两人在半空相遇,拓跋宏用衣袖中藏着的锋利短剑,飞快地割断绳索。冯妙失去借力,向下跌去,她吓得闭眼,不过短短一瞬,身子没有落在冰冷地面上,反而落进了带着浓重年轻男子气息的怀抱中。
行动间带起的风,已经吹开了她的额发,她却浑然不自知,抬眼对上那双黑色琉璃一样似笑非笑的眼眸,看见那两窝寒潭里,映出自己小小的身影……
冯妙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跌进了陌生男子的怀里,因为害怕,双手还勾住了他的脖子,脸上立刻绯红一片,慌慌张张地缩回手。
“啊,小心!”她的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向他身后看去,郭公公已经紧追过来,手里的匕首寒光湛湛。
☆、68、一发而动(一)
拓跋宏仍旧不说话,听见背后声响,却故意不闪不避,等到郭泉海把匕首奋力刺出时,才突然发力,侧身躲开。郭泉海收势不及,整个人冲到宫墙边,才扶住墙砖停住。等他转过身来,拓跋宏已经抱着冯妙,沿着一处较低矮的墙垛,攀上了墙头。
“你敢在碧云殿撒野,你……”郭泉海本想说几句狠话,吓住这个多管闲事的人。话刚说了一半,碧云殿的前殿忽然一阵嘈杂,似乎是有人硬闯进来,与前殿的人发生了争执。
郭泉海掏出一块帕子,狠狠擦了擦手,他是碧云殿掌事太监,这时候不得不出去看看。其实那天安排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书信应该今晚就会送过去。只要事情办妥当了,日后就算有人提起,也全推给那个出面设赌局的替死鬼就行了。
至于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既然她在宫里,日后慢慢收拾就是了。他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理了理身侧的朱红穗子,快步往前殿走去。
走出好远,冯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可吓死我了……”她打量了拓跋宏几眼,这身衣裳她还认得,不就是那天在墙头嘲笑她脸皮厚的人么?
冯妙抬手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你把我放开,讨厌鬼!”手心碰触到他紧致的前胸,依稀带着年轻男子的热度,说话时还气势汹汹,缩回手时,脸已经一直红到耳尖。
拓跋宏腾出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刚才在碧云殿内,她的额发就被风吹开了,露出莹润如玉的额头,和清秀细致的五官。微弯的眼睛,即使生气时,也像含着一点浅浅的笑意。略微上翘的鼻端,轮廓精致的嘴唇,每一处都那么小巧,并不刻意张扬美感,却好像带着来自山水之间的钟灵毓秀之气。在鲜卑女孩中间,他从没见过这么精巧柔软的五官,心头颤动,竟然用手指去轻抚她眉眼之间的弧度。
“你……你放开!”冯妙嘴唇撅起,脸上明显地浮出一层怒意,挣扎着要往地上去。拓跋宏刚刚看过冯清脸红羞涩的样子,她从小沾染贵胄习气,即使脸红,也带着几分骄傲自矜。可眼前怀中的人,却如此生动,睫毛微微颤抖,像蝴蝶的翅膀,在胡乱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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