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林琅胆小,从没对她提起过在密室暗道中看到的事。虽然再三想办法确认,他还是不能肯定,第一晚那个一句话都没说的女孩子,究竟是谁。那一日同在宫中的,有两位冯家小姐,年龄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他却只看到一个光影模糊勾勒的背影。
那个女孩显然并没向太皇太后提起,在密室暗道里遇见了人……
礼官在宫门外第三次催请,拓跋宏才上了雕金肩辇,往通明殿去。
宫中一切喜庆热闹,都与甘织宫无缘。正月初一,甘织宫的人,可以不用像平常一样辛苦劳作,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绣几块绢帕消遣时间。
冯妙心事重重,略一走神,手底下一只蝴蝶半张的翅膀,就绣歪了,只能一点点拆开重来。扶摇阁开宴的钟声,隔着清冷的空气,也显得有些萧索寥落。这种设在扶摇阁的阖宫大宴,不到申时是不会结束的。
丝线刚扯开一半,素云就走进来,目光在房里略扫了一圈,叫所有人都到正厅等候。自从素荷离开甘织宫,她就变得很沉默寡言,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说话。
冯妙放下半成的绢帕,混在人堆里走出去。一进正厅,便看到文澜姑姑陪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太监坐着。那太监面皮白净,双眼却喜欢用余光斜斜地瞟着人。
☆、63、暗流汹涌(五)
“甘织宫的人都在这了,你要找谁就请便吧。”文澜姑姑端坐着,语气很是冷淡。
那太监斜着眼角,在宫女身上挨个扫过去,这才捏着嗓音说:“今天宫中扶摇阁开宴,御膳房忙不过来,想从甘织宫借几个闲人过去帮把手。要是做得好了,说不定就不用在这受罪了。”
那不阴不阳的声音一出,冯妙就心头一颤,这不就是那天晚上的郭公公?他还真沉得住气,一直等到阖宫大宴这天,才找个借口来甘织宫寻人。
冯妙两手交握,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慌乱。他越是准备周全、小心布置,越说明他害怕那天晚上的事被别人知道,只要抓住这点跟他周旋,总还有活命的机会。她悄悄伸手,把一条旧帕子系在脚腕上。
文澜姑姑看也不看他一眼:“郭公公什么时候也操心起宫宴的事来了,到甘织宫要人,有没有总管事大人的批准?”
郭公公干笑一声:“这时节到哪里去请示总管事大人?是太妃娘娘让我来的,她老人家也知道你一向最守规矩,特意指明有口谕给你。你若不信,只管去问太妃娘娘。”
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当真去问,文澜姑姑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郭公公特意地挑了挑嘴角,这动作落在他本就有些皮肉疏松的脸上,越发显得阴森狰狞。他的目光,像长柄钩子一样,从那些宫女脸上一个一个点过去,最后落在冯妙的脚踝上。
“就你,过来!”他伸出手指一点。
冯妙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盈盈屈膝,行了一礼。
“你可愿意跟我去这一趟?”郭公公一面问,一面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
“只要公公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就好,”冯妙低头说话时,越发显得像小鸟一样楚楚可怜,“若是做得好,还请公公美言几句,让我离了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吧。”
“你乖乖听话,少不了你的好处。”郭公公也不再看其他人,直接带了冯妙就走。
冯妙在宫中整整一年有余,可真正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太皇太后的奉仪殿和冷宫一样的甘织宫而已。她跟在郭公公身后,穿过永巷,又绕过一段弯曲的回廊。四周越来越安静,连个侍奉的宫女太监都看不见。冯妙心里清楚,郭公公是要选个合适的地方杀人灭口了。
“公公,不是去扶摇阁伺候么,这好像不是去扶摇阁的路吧?”她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却还要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懵懂发问。
“急什么,你这身衣裳,能进扶摇阁伺候么?”郭公公这会倒是一点也不急躁,“先带你去换身衣裳。”
他推开一扇角门,把冯妙一把推进去。门后一株红梅迎风傲雪绽放,枝干稀疏,却别有一番意味,显然是经过巧手修剪的。冯妙略一定神,这里应该是某处宫苑的角落。
脚下还没站稳,一阵风声就从身后呼啸而来,一只手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另外一边,利刃的寒芒闪动,向她心窝直刺过来。
☆、64、变数横生(一)
冯妙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听见声响,立刻飞快地下蹲,抓起一把泥土,就往郭公公脸上砸去。
她本来就身形娇小,郭公公又直顾着伸手按住她,反倒被她抓住这个空逃开了。郭公公哪里肯轻易放了她,一手揉了揉被泥土迷住的眼睛,另一只手接着向前刺去。
此时此刻,冯妙已经万分肯定,郭公公就是为了哪天晚上的事,杀人灭口。她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比如把脚踝烫伤,遮住那道伤疤;或者装聋装哑、装疯癫,无论如何都不承认那晚听见了墙外的对话。可是看到郭公公阴冷眼神的那一刻,冯妙就想通了,这些办法都没有用,他只要铁了心杀人灭口,就可以一了百了。
她一面盯着眼前乱挥的匕首,一面后退,脚下不知道踩着什么东西,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失去平衡坐倒在地上。眼看匕首又刺过来,冯妙叫喊:“为什么只杀我?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也听见了呀!”
郭公公的手顿在半空,光滑的利刃上凝了一层寒霜,声音却比那层寒霜更冷:“还有谁?”
眼看话语奏效,冯妙又向后挪了一下:“我不知道。”她用旧帕子裹住脚踝,引着郭公公认出她是那个被划伤了脚腕的人,有了这层先入为主的印象,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更容易让他相信。
“死丫头,你不说,我现在就要你的命!”郭公公的手再次扬起,却迟迟没有刺下。冯妙心下了然,他不过是威胁而已,若是自己真的死了,他就永远别想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了。当然,另外那个人,原本就并不存在。
“我要是说了,你就会饶我不死么?”冯妙抱住胳膊,娇怯怯地看他。她生得面容乖巧,这话又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
“好孩子,你告诉我,还有谁听见了那晚上的话,”郭公公一双三角眼转了又转,忽然换上一副和气的语调,“我不但不杀你,还送你去太妃娘娘身边当差,从此吃好的、穿好的。”
冯妙心中暗骂他无耻,她若真的说个名字出来,只怕立刻就被他杀死在这了。眼睛忽闪忽闪,两颗滚圆的眼泪滑落出来,她的声音越发委屈可怜:“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郭公公眼中露出凶光,冯妙向后缩了一缩,接着说道:“我昨晚藏了一包鹅掌,想去后院偷吃,刚走到那,就见着有人从小阁楼出来。我知道那人是当天晚上打扫小阁楼的姐妹,却真的没看清究竟是谁。”
“好孩子,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郭公公嘴上这样问,握着匕首的手指却紧了紧。
冯妙心中惊惧,立刻想到,刚才这话说得仍旧太直白了些,郭公公大可以先杀了她,再去想办法查问,昨晚是谁在打扫小阁楼。她连连点头:“是真的,我脚腕被抓住了,跑不掉,她却先跑了。我把染了血的鞋袜,藏在小阁楼里了,公公若是不信,只管去小阁楼里看。”
郭公公捏紧的手指,再次松开:“放在小阁楼哪里了?”
冯妙深吸口气,能不能活命,就全在这一句话上了。
☆、65、变数横生(二)
“我只记得是在一进门右手边的梨木架上,可能是第三排,也可能是第四排……”冯妙忽然大哭起来,“我真的不记得了……”
郭公公用眼角瞥着她,像在辨别她有没有说假话,好半天,才把匕首收起来。甘织宫中没有任何利器,连剪刀都不准用,倘若带血的鞋袜被人发现,又是一桩麻烦。他扭住冯妙细弱的胳膊,把她推进一间偏殿小室:“在这里老实等着,要是让我发现你在胡说八道,可就不是一刀子进去那么简单了。”
房门铿然合拢,震起无数灰尘在半空里乱飞。冯妙抬起袖子遮住口鼻,眼角还带着泪渍,两颗黑水银似的瞳仁,清澈透亮,早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慌乱惊惧。没有什么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放在梨木架上的染血鞋袜。只有那一个人能救她了,但愿这段漏洞百出的话,能引起那人的注意。
扶摇阁宫宴,直到戌时才结束。拓跋宏躺倒在金缕滑丝锦被上,双眼盯着屋顶斗拱上盘绕的龙纹,喧嚣宫宴上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分外清晰。任城王叔借着庆贺新年,又一次提起了皇帝的冠礼。太皇太后却不接他的话,只管继续给予拓跋宗亲丰厚的赏赐。
皇帝还没有行冠礼,几位更加年幼的亲王,也不敢筹备冠礼,只能一年年耗下去。博陵长公主不住地夸耀自己的两个女儿,高太妃的弟弟,却一直在偷偷观察皇帝会对什么样的女子留心。在寻常人家会万分欢欣的成年礼,在帝王家,却俨然成了一场演不下去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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