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王世子一声闷哼,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紫色。李弄玉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保持着一副怒容,双手用力一推身侧的木架,那上面放着的东西就“哗啦啦”全都掉在地上。
营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太子元恂和始平王夫妇。始平王元勰听说有一名女子大闹大嚷地要找他,略一思索便想到那人一定是李弄玉。他心里不免有些埋怨皇兄,眼下叛军既无路可走,也无处可去,就跟笼中的困兽一样,随时可能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事来,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把李弄玉送来?
李含真正在他身旁,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已经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她握一握元勰的手说:“想必是弄玉来了,我们该去看看。”
对这新婚妻子,元勰满心都是愧疚,因为他并不爱她,娶她只是为了跟其他鲜卑贵胄一样,迎娶一位汉人作正妃,免得守旧的宗室亲王有借口质疑皇兄的新政。如果她凶悍善妒,或是粗鲁无礼,他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这名义上的妻子丢在一边。可偏偏李含真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子,在人前跟他举止亲密,在人后却从不强人所难。
走进东阳王世子的营帐时,元勰看到的便是,李弄玉正高高举起书案上的白玉莲花灯台,用力往地上砸去。东阳王世子平时就很喜欢奢侈的装饰,这只灯台是用整块白玉雕凿出来的,每一片花瓣都姿态各异,细致到能看得见莲瓣尖上凝结的露珠。正是因为对这件东西爱不释手,他才时时摆在自己帐中的书案上。随着“啪”一声脆响,白玉莲花灯台迸裂成一地碎片。
李弄玉还要去拿桌上的玳瑁笔架,始平王元勰赶忙高声唤她:“李弄玉!不要胡闹!”始平王身后,还跟着他新娶的王妃李含真。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弄玉的手定在半空,虽然她早已经想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引他过来,可真的见了面,她还是觉得有一丝羞赧。可这场戏却不得不做下去,她对着元勰高声说道:“元勰!我恨死你啦!”
她快步跑到始平王身边,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我赶了好远的路,专门来找你,你怎么能躲起来不见我?你不想我吗?”只有明知道要说假话的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地说出心里藏着的真话来,假话不会伤害到已经成为始平王妃的李含真。李弄玉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全忘了平时维持住的仪态礼节。
始平王明白她的用意,知道她是在作戏给东阳王世子看。可他还是因为这些话,心口猛地一滞,单手向东阳王世子匆匆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拖着李弄玉就往外走,带着她直接回了自己的营帐。
两人绕过大半边军营,不少兵卒都悄悄探头出来看热闹,私下猜测着这女子跟始平王究竟有什么关系。元勰一路上都阴沉着脸,走得飞快,李弄玉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子。
元勰把她拉进帐中,劈头盖脸地怒喝:“谁让你一个人到这来的?!”
李含真跟在后面进来,低声对元勰说:“外面有人看着,我不好出去,我先去里间,你们就在这里说话吧。”
李弄玉赶忙拉住姐姐的手,急急地解释:“我不是……”
李含真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我都知道,你不必向我解释。”她张开双臂搂住弄玉,就像小时候两人挤在一张榻上睡觉一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是李家的女儿,怎么会接受别人出于怜悯而施舍的感情?你也是李家的女儿,怎么能因为一时的不如愿就放弃?”
李弄玉不能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李含真却已经站起来,往内侧的小隔间走去:“我去给弄玉找些吃的。”
帐中只剩下两个人,元勰抱臂站着,双眼定定地落在李弄玉脸上。李弄玉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路风尘仆仆,本就已经很狼狈,刚才又大闹了一阵,头发、衣衫全都散开了。她转开头,手指勾着衣角,脸上露出一抹羞涩与倔强交织的神情。
元勰上前一步,还想问她几句话,可才刚一张口,就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他握手成拳抵在唇边,想要遮去笑意,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
李弄玉越发恼了,反问道:“你笑什么?”
☆、294、悬崖勒马(一)
元勰轻咳一声,走道她面前:“我在笑,东阳王世子的营帐里,半夜闯进了一只母老虎,虎尾巴一卷,就给他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东阳王世子真是可怜……”
李弄玉的脸倏地涨红了,挥舞着小拳反问:“你说谁是母老虎?”拳头打到半空,却被元勰猛地握住,他的手掌宽厚温热,指腹和掌心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摩挲在她柔滑的手背上。李弄玉的脸红得更厉害,刚才又吵又闹的胆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皇上让我来送信的……他、他有手写的诏令给你……”
“我知道,等我回去了再去问问皇兄,我一个人替他出生入死还不够,怎么还能把你送过来?”元勰说得又轻又慢,几乎是在对她耳语。他俯身凑近了看着李弄玉,好像她仍旧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敢把拒婚的藏头诗贴到始平王府后门去,一半胆大包天,一半含羞带怯。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李弄玉惊慌失措地后退,想要拉拢衣衫,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皇帝手书的诏令。为免被人发现,她一路上都把皇帝的诏令贴身藏着,此时要除去衣衫才能拿出来。
元勰见她窘迫,忍不住又低着头发笑:“刚才不是挺大胆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了?”
再凶悍的女子,到了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也会和软成一泓春水,更何况李弄玉要见元勰一面,有多么不容易。她想起自己大闹营帐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地说:“平时……平时我不是这样……”她用手拢起头发,想要束起来,可那发丝太过顺滑,连续挽了几次都散开了。
元勰无声地走上前,接过她顺滑如丝绸般的发,松松地挽成一个新婚妇人的发髻,又从衣袖中拿出一支打磨光亮的木钗,簪在李弄玉头上。即使没有铜镜可看,李弄玉也感觉得出,这个发髻挽得很好,甚至比她自己动手还要好。
“我老早就想着,要是娶了正妃,新婚第一天,一定要亲手给她挽发,”元勰注视着高耸的新妇髻,低声说,“我的正妃,脾气又大,性子又急,是世上最难伺候的女人,要是挽得不好,她一定会生气的……”
李弄玉低下头,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她知道始平王所说的正妃原本应该是她,可她已经不能再接受这份情意。她不畏惧世俗的眼光,但她不想伤害自己的亲人。李弄玉把眼帘轻轻一合,两滴泪珠就沿着侧脸一路滑落下来,故意说道:“四姐姐很好,才不像你说的那样,你亲手给她挽发,挽成什么样子她都会开心的。”
元勰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背对着李弄玉站定。李弄玉顾不得继续扭捏下去,飞快地除去外衫,用桌案上的一柄小刀,划开了肚兜内侧,取出写在明黄绢布上的诏令。
她把诏令放在一边,踩着鞋子一跳一跳地走进里间去,让李含真帮她找了一件外衣披上,这才拿着诏令把宫中的情形讲给元勰和李含真听。为防隔墙有耳,李弄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元勰在她左手边,李含真在她右手边,两人原本就跟她亲密,此时凑在她身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对名正言顺的夫妇之间,却总好像存在着些相敬如宾的隔阂。
李含真有些不解地问:“照弄玉的说法,北海王和东阳王都已经被抓捕住了,皇上为什么不直接来击溃叛军?”
元勰把诏令拿在手里,缓缓地说:“这些年南征不断,皇兄的兵马都在南边,宫中只有羽林侍卫,实力远远比不上经过训练的兵卒。可这里的叛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平城守军。如果真让东阳王世子知道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带着这些守军冲击城门,谁会占上风还不好说。东阳王世子现在一直迟疑不动,就是因为他吃不准洛阳城内的情形,瞻前顾后。”
李弄玉也轻轻点头:“皇上的意思是,如果能收服叛军,那就最好。”可收服二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千难万难。她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这些叛军中,除了太子和东阳王世子,其余的人是什么品级?”
讲起军务,含真、弄玉这对姐妹,远远不如始平王熟悉。元勰压低了声音说道:“皇兄当年刻意压低了平城守军的军阶,这里领头的几个将领,不过是从九品的偏将军而已,再往下的人,都领的是些军中的统领、校尉,连品级都够不上了。”
李弄玉拢着衣衫想了想,对元勰说道:“恐怕要在这些统领、校尉上多下功夫了。”她对着李含真挤了挤眉眼,说道:“四姐姐大概记得,小时候我们不大怕父亲,却怕极了家里请来的教席先生,先生让做的事情,说什么也不敢违背。这些统领、校尉是直接管着那些兵卒的人,就跟家里的教席先生一样,他们的话才最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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